卷一 第四十九章 情留恨許(1 / 3)

走得慢,隻因每一步都是記憶。

牽絲引線,藕斷絲連,終於,將斷掉的時間續了起來。

每一步,都在審時度勢,權衡推敲,取舍考慮。

抬頭昂望,老樹發了新芽,嬌柔的芽衣宛如一顆顆月形的牙豆,有些芽衣被幼葉撐裂,迎著陽光搖曳著,依稀如一層薄紗。大大小小的鮮葉或張或卷,或疏或密,層疊在一起的,像一個個小涼亭,疏散開些的,倒像是逆光的九瓣蓮花。

停下步履,環顧眾人,視線的終點定在近乎石化的澹台然身上。

這人……

長睫垂斂,在地麵悠然一轉,凝凝流一道泓波乍驚乍合,投向飲光小侍女,“子子……”

“窟主!”飲光小侍女飛身撲上,緊緊摟住素衣的女子,淚眼汪汪,“窟主你終於回來了!窟主!窟主!”

她被撲得趔趄半退,雙臂微張,不知是回抱好還是推開好。刑家兄弟也撲上來,在她燃起火苗的注視下怯怯收步,站到一邊。她環視夜多部眾,視線與閔友意在半空交彙,靈動的眸子驀地向側方一移,輕道:“那間草屋看上去……很礙眼。”

杏花眼斜斜一鉤,夜多部眾自然心神領會。瞬間,數道人影刷刷跑向廬屋,以屋中現有的工具為基準,有的劈房柱,有的捶泥牆,有的揭瓦,有的將從廚房裏找到的油淋到屋頂上,就聽到“轟隆”、“卡啦”的聲音,不過須臾,廬屋變成一片廢墟。

不知哪位點了火,往淋滿油的破屋頂上一拋,油助火勢,火漲油威,廢墟片刻之間成了兵馬戰火地。附近的村人看到火光跑出來,但懼於氣勢淩然的那群江湖人而不敢靠近。一名夜多部眾走向縮頭縮腳的村人,問明草屋是張家所有後,掏出一綻小銀子遞給張家,算是賠償他們的損失。至此,村人更不敢靠近了。

“友意……”放任小侍女像膏藥一樣粘在自己身上,她注視迎風徐步緩緩踱近的俊公子,輕道:“我不是恩將仇報的人。”

“我知道。”杏花花心滿身吹的夜多窟主偏目一笑,袖尾蕩漾,向身後部眾勾勾手指頭。夜多部眾立即從林中牽出數匹駿馬。

澹台然從地上站起來,癡愣無言。他就知道,跌下崖被溪水衝落卻隻是內息紊亂,他家娘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一直擔驚受怕,怕她有一天恢複記憶,棄他而去。沒想到殘忍時刻來得這麼快……他舍不得娘子啊……

刑家兄弟為她牽來馬,瞟了澹台然一眼,在心底斟酌片刻,輕詢:“窟主,那人……”

“是個瘋子。”

“可要屬下……”

“不必。”她揮手止了刑家兄弟接下來的話,水色眸光盯著澹台然又看了半晌,拂袖轉身:“走吧。他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記憶的斷繼讓她有一段時間的震撼,思緒空白,然後,是冷靜,是權衡,是度量。

她是誰?

她是七破窟飲光窟主,計冰代。

雖不會湧泉相報,卻也不是那“寧可我負天下人”的曹操。這人算是救了她,也以卑鄙愚蠢的心思將她愚弄了一番,可恨可惱。但這件事非今日能解決,也非一時能解決。既然惹上她,他就要有承受任何可能的心理準備。

再會吧,澹台然。

見她毫不留戀,澹台然此時縱有悲愴萬言,也隻化為一句:“娘子……”

她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

有希望有希望。他再接再厲:“娘子……”

袖尾如一曲桃花水款款拂蕩,飲光窟主輕喚刑氏兄弟:“九月。”

“屬下在。”

“滅了他。”

“是。”

“娘子不要啊——不要走——”澹台然突然撲上前,死抱自家娘子的大腿,“娘子你不要走,不要拋棄小生,小生以後一定乖乖的,保證不會亂撿東西回來了,不會再好心給陌生人指路,也不會收留落難的江湖和尚,不會了不會了,娘子……不要離開小生……”

“九月……”飲光窟主再度開口。

“在。”

“記得,留個全屍。”

“是。”

“娘子不要走——不要走——”

“……”飲光窟主抽回腳,痛定思痛,銀牙一咬:“厚葬吧。”

“是。”

三日後,元月二十七。

熊耳山,飲光窟。

越往山上,建築與建築之間便顯得越緊密。飲光窟與須彌窟僅有一牆之隔,從地勢上看,卻是須彌窟的地勢略高一點。

藻風自薰樓是飲光窟主的居所,空置了四個月後,又迎回它的主人。

樓外有片小花汀,是煮酒論茶、讀書唱戲的閑情之地。如今,小花汀裏,飲光小侍女孫子子正旋足踢飛一名部眾。那名部眾撞上拱門,被站在門邊的黃裙女子提起衣領向外一拋,清爽萬分地跌成懶驢打滾。

孫子子收足,黃裙女子拍拍手,兩人抱臂相靠,同聲一歎。

“幸好有你幫我,力兒。”子子拱手道謝。力兒是須彌窟主的近身侍女,天生神力,沉穩大度,住得也不遠,是她特意請來幫忙的。

“不客氣。”力兒同情的拱手回禮。從辰時到現在,她已經扔了三十九名部眾,各窟皆有。

子子憂心忡忡:“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才能不好奇不偷窺?”

“我不知道。”力兒誠實地搖頭。她能幫子子的,就是把偷窺的家夥扔遠一點。

“唉……”

“子子,飲光窟主……”

“力兒啊,你不要增加我的壓力好不好!”

“……我隨便問問,你不要急,不要急嘛!”

“又來一個。”

“……我扔遠一點。”力兒拾起花階下的一顆小石子向在樹後探頭探腦的部眾扔去,敲中他腦門後,從樹後把那家夥拎出來往空中一拋……這一個真的遠很多。

子子忍不住又歎一口氣,回眸,盯著花汀深處半掩的樓門,肩上的壓力感更重了。

在臨湘鎮找到窟主後,窟主路途無休,夜行八百,一路策馬回窟。聞訊趕來的夜多窟主將她家窟主從頭檢查到腳,得出的結論卻是:難怪上次覺得你的真氣有些滯慢,早點讓友意引你牽動真氣,氣血隨內息遊走經胳,也許能打通你的記憶,我們也不必這麼擔驚受怕。

其他窟主卻未來探望她家窟主,也許,他們知道她家窟主不想見人。

窟主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沐浴更衣,第二件事是照鏡子。子子比較傾向自家窟主是坐在鏡子前沉思。

窟主喜歡對鏡自省,原話是:“我會每日三省吾身。”

但我尊和眾位窟主認為窟主愛照鏡子的習慣根本就是自戀。曾有一次,窟主對鏡道:“但見那鏡中有位絕色佳人,杏目飛揚,黑發如緞,柔柔披散於肩,襯得一片嬌容更顯瑩嫩;那一雙盈盈薄淚的烏瞳,波光流水,雙頰含春,惹人憐愛;粉色菱唇晶瑩迷惑,像牡丹怒綻之花瓣。此時,她唇角一勾,魔性般的嫵媚散發出來,攝人心魂。”

有人這麼形容自己麼?至此,窟主對鏡自戀的美名傳遍七破窟。

她到底自戀到什麼程度?

各位窟主背後討論的結論是:她家窟主已經自戀到天地變色、人鬼崔嵬!

哪有那麼誇張……子子在心頭小小抱怨了一句。

雖然其他窟主不曾前來探望,但偷偷跑來的各窟部眾卻像蚊子一樣多,加上掃農天天為窟主送藥,讓窟主煩不勝煩。窟主想清淨,便讓“菊花侍者”刑家兄弟守在門外,她守院內,禁止那群蚊子的打擾。

窟主真的很煩心啊……打飛一隻蚊子……是說一名部眾,子子憤憤握拳,“你們就不能讓我家窟主清靜清靜?”

“清靜久了會鑽牛角尖……”被力兒拋上半空的一名部眾垂死著大叫。

“誰說的?”子子的眉心皺得可以絞出水來。

被拋飛的部眾當然沒聲音回答,不過拍手拍到一半的力兒卻僵硬了一下,呐聲道:“好像……是我尊說的……”

子子回頭瞪她。

初春的雲帶來雨水和爽涼,孟春之尾的風拂過窗台,將樓外的吵鬧聲吹了些許進來。精致的房間內,輕紗徐徐飄起,帶出簾帳內幾分青雲九重的薰香,乍暖輕寒,惹人欲醉。

案幾上,綠觴皎鏡,大袖垂於幾邊,袖下是一隻白皙纖長、隻一眼便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手。蓮鯉朱錦裁就的迤邐長衣委地如蘼蕪,垂楊拂水,東風搖豔;披裙的身影坐在鏡前,單手支頰,秀頸微偏,碧色眼眸斜斜凝視鏡中的自己,清楚地看到自己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像玉雕——計冰代在心底清晰地說出三個字。

樓外的喧吵她不是沒聽到,暫且、容她烏龜一回吧。

身為七破窟飲光窟主,她怎能允許自己犯下如此錯誤……不要讓她說明是什麼錯誤!

就職責範圍而言,飲光窟主掌對外交結,簡稱“外交”,也就是通路。

他們所謂的“通路”,不僅是地理上的陸河航運,還有江湖和官場上的人際通路。幾年的經營,他們已經掌握了從南至北的陸運和從西至東的河運,如今正籌謀海運。地理上的外交,一筆一道都能從地圖上看到,但人際外交卻是看不見摸不到的,隻有在用到它時,才能顯現出布局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