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悟空、女兒國國王吸引眾人注意的同時,須彌窟主司空亂斬與力兒無聲走到部眾前方,出乎意料的低調。夜多窟主閔友意臭著一張玉色俊臉,不知被何事惹惱,身後一幹部眾卻擠眉弄眼,抿嘴偷笑。厭世窟主翁曇依舊是霧樣表情,少思少愁看不出喜怒。扶遊窟主酈虛語則不見身影。
化地窟主祝華流牽著一名粉妝玉徹的小女娃走出來,神容峻冷,倒是小女娃眨著大眼左顧右盼,不掩好奇。許是看到熟悉的人,她突然抬手大叫:“和尚哥哥!”
眾人望向小女娃。
她見自己打招呼的人沒反應,不由再叫:“南山有台北山有菜的和尚哥哥!”
點名到這種地步,再不應豈不是故意藐視“某位”窟主?有台下意識地抬手搖了兩下,搖過之後才發現場合不對,趕緊縮回手,訕訕低頭,羞愧得雙頰通紅。
“咦——這位小僧哥已知天地陰陽,為何唐僧哥哥你榆木疙瘩死腦筋?”女兒國國王牽起神劍的僧袖,嗔聲嬌語酥人魂。
“般若我佛!和尚敲的本就是木魚。”神劍身後傳來一道洪聲,女兒國國王回頭,就見一位長須老僧似笑非笑看著她。
“你是哪位?”
“老僧魔岩。”
女兒國國王嬌唇一撇,“哼,不比我唐僧哥哥模樣兒好!”
雖聽她這麼說,但深諳佛法的少林僧人卻對其敬仰有加:飲光殿魔岩禪師,年過一甲子,與主持句泥是同門師兄弟,其禪境也是到了“問水答水,問蟲答蟲”的地步。向佛的禪客以為他句句禪機,他卻搖頭笑道:“也並非句句都有禪機,尋常言語而已。蘭若想得太多,反倒是蘭若的心境不純。”
咚!咚!女兒國國王眼如秋水瞥了瞥怒目的少林僧人,踩著精準的鼓點,邁出花旦慢步,將衣袖往神劍肩上一拂,唱起:“香馥鬱銷金帳,光燦爛白象床,浮屠盡把三綱喪……僧哥哥,倒不如放下老佛,弄玉偷香!”
神劍長誦“般若我佛”,不見言語。孫悟空又是一頓諷刺,女兒國國王再來一段勾引,場麵不可不謂人鬼崔嵬。在場眾人作壁上觀,都不曾留意一頂四人白紗疊羅軟轎正緩緩靠近。七破窟部眾早已經留下通道,小轎。當女兒國國王唱完“弄玉偷香”,落地的軟轎丈紅翻飛,裏麵傳出清晰的拍掌。
有人在轎內道——
“削逢巒糾句,孔力飛草彩!”(香風難久居,空令蕙草殘。)
你沒聽錯,是戲腔。
孫悟空和女兒國國王仿佛得了命令,齊齊縱上佛樓殿角,戲樣花腔比劃了兩招,女兒國國王飛仙般逃離,孫悟空提棍追上……消失了。
死寂籠罩七佛伽藍上空。
轎內人並沒有出來的意思,卻問:“請問在場諸位英雄,何謂正義之士?何謂正義之師?”
前一刻才女王暗昧、悟空捉妖,後一刻立即拋出如此嚴肅的問題,就像給正吃著粉糕水果清淡小點的人突然砸來一鍋油,炸得你外焦內酥茲茲響。
不否認,全場陷入一種名為“混沌”的情緒,等到消化之後才慢慢做出反應:有人順著問題開始思考,有人則嗤之以鼻。
這種場合不可能沉默過久,很快就有人揚聲回答:“見義勇為,正義之士。士有所信,正義之師。”出聲的是一位布衣短打的青年。
在群雄烏集的前提下,搶先大聲回答問題,而且答案的範圍廣泛而大義,通常都是初出茅廬、血氣方剛、見識淺寡之人,當然,也有好高騖遠、急功近利、得意洋洋者,這名青年很顯然是前一種類型。
“行俠仗義,懲惡揚善,正義之士。這種人多了,自然就成了正義之師。”在青年之後出聲的是一位裝束嚴整、頭戴輕雲冠的公子。這種人不想讓他人專美於,隻要有出頭鳥,一定會站出來顯擺一番,並利用自己的優勢將出頭鳥比下去。他一身鮮衣,仰首天地間,身後還站著十多名侍衛,氣勢已比布衣青年強過百丈。
“除暴安良,正義之士,除奸革弊,正義之師。”第三位開口的是“錦鱗四少”中的一位,“簡文山莊”莊主的胞弟:簡文命。
側席上有人輕哼,簡文命立即看過去,冷道:“既然賀盟主覺得簡某回答得不對,請問有何高見?”
那道輕哼冷寒帶嗤,也難怪簡文命當眾發難。
被點名的是南六省武林盟主賀夏景。既登高位,自然有過人之處。他無聲浮起唇角,環顧一圈,慢條斯理:“無偏無頗謂之正。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事善能,動善時,謂之義。心懷正義者,在人為士,在國為師!”
……書袋吊這麼重,你累不累?
有人掏耳朵,也有人點頭讚同。
轎紗隨風飄搖,轎內人又問:“何謂魔?”
魔之定義太過寬泛,良久無人出聲。句泥和武當掌門早在悟空捉妖的時候已步出禪堂,聽此一問,不由得輕輕一笑。魔岩立於句泥前方,正好聽到這聲笑,但他的反應卻與句泥相反,吐呐淺歎,他朗聲誦喏:“般若我佛!六趣輪回即是魔。”
“貧僧顯醜了。”懷霜以獅子吼說:“有所求,是魔。”
“成聖成魔,哪條路易走?”轎內人完全不受獅子吼的影響。
懷霜正要開口,場中卻有人大叫:“喂,轎子裏的,光說話卻不敢露麵,算什麼英雄好漢!”
此話一出,哄然大笑。聽聲音柔順尖細,轎內分明是位女子,怎麼就成了“英雄好漢”?
笑聲之後,沉悶被驅逐,人們開始竊竊私語,嘰嘰喳喳一下子喧鬧起來。
轎邊站了一名侍女,腰上圍著一圈琥珀色的長索。笑聲刺耳,她緊了緊拳,銀牙咬了半晌,忍不住挑開轎簾想說什麼。可當她看清轎內實情後,嘴角一撇。
她這個角度正好看到自家窟主拿著琴紋鏤球水銀鏡,左端詳,右端詳,上端詳,下端詳,扶額,抬腮,挑眸,淺笑,照得目醉神迷人鬼崔嵬,根本沒有放下的意思,就算剛才抽空問了幾個問題,隻怕也沒心思聽什麼答案——她家窟主就是隨口問來好玩的。
鏡,扇,劍,她家窟主最愛三物。
“對鏡可以自省,玩扇可以度勢,觀劍可以怡情。”這是窟主時常掛在嘴邊的話。那什麼……自省和自戀可以理解成一個概念。
窟主能有這麼正常的自戀反應是好事,但……場合,場合啊窟主!飲光小侍女在心中呐喊。
咚——震天的鼓聲破雲直上九霄,一道身影躍枝而來,淩空三旋,落在七破窟幾位窟主前方。大袖微拂,青色眸眸左顧半圈、右顧半圈,奇問:“時辰不是到了嗎?”
“剛才在看戲。”翁曇淡淡瞥他一眼,反問:“昨晚又點了疏影三嗅?”拿迷香當安睡香,也隻有他七破窟的玄尊才能做到。後果就是睡得太沉,起得太遲,現在遲到。
“……”玄十三摸摸鼻子。
句泥步出僧眾隊列,提氣揚聲:“既然玄尊已到,今年的窟佛賽正式開始。”
“老古錐今天很活潑啊……”閔友意低諷。
眾人的視線齊刷刷集中到玄十三身上,羨慕,嫉妒,不屑,趣味,仰慕,迷戀,猜測,深沉,陰毒,算計,仇恨……各種各樣的眼神,五花八門,卻不約而同表達了一件事——玄十三在他們心中占了不少分量。
絳色藤袍裹身玉立,玄十三愣了一下,轉而走到軟轎邊,徐徐折腰,向著軟簾伸出一隻手。
他這是……
轎中何人,竟然勞動七破窟尊主親身恭迎?
眾人猜測之際,轎邊兩名侍者輕輕挑起一層簾紗,不料裏麵還有一層,曲款搖擺,朦朧不清,隻能分辨出一道身影軟軟坐在裏麵。
玄十三不催不請,就這麼彎腰抬手等在外麵,嘴角含著一絲淺笑。
轎邊的小侍女捂嘴輕咳。咳一聲似乎不夠,她又多咳了兩聲。
轎紗不動,隔了片刻,一柄烏骨折扇緩緩探出一小截,將轎簾挑開一片。
折扇慢慢伸出,握扇的是一隻指筍纖長的手,那隻手徐徐搭上玄十三手臂上,帶出同樣絳色的藤紋大袖。
玄十三微微用力,將轎內人牽出來。
是女子打扮,穿著與玄十三衣色相同的錦袍,隻在花紋上略有區分:玄十三衣上繡的是葫蘆、葡萄、藤蔓,喻意長盛不衰;她的衣上則繡著海棠、牡丹、絲蘿,喻意富貴綿綿。
那張臉……竟然是勾過的,一筆筆線絲,一點點色彩,層層疊疊,成就了濃墨重彩,璀燦精致得令人既覺得詭異卻又定珠奪目移不開眼,仿佛黑暗中帶著一縷光的蝴蝶那般翩然。
妖容!
烏骨折扇“啪”地彈開,絳衣如天孫織就,朱紅的“歡喜”二字張狂匍匐於扇麵,襯著妖容飛眸,囂張得……人神共憤!
角落的老鬆樹後,一隻手幾乎將樹杆抓出五個窟窿。亂發下的眼微微泛光,是喜悅,是急切,是困惑,是酸澀……她喜歡的是那種俊得像謫仙一樣的人嗎?憤怒又酸澀的心情讓他五味雜陳,最後,恨不得自己眼睛能放飛刀,全部射中轎中女子搭扶的那隻手上。
玄十三……
被冠上“謫仙”的七破窟尊主並未留意來自樹後的冰刀視線,倒覺得歡喜扇拂來的風涼涼的,害他臉皮又冷又麻。他無聲歎氣,虛弱地想到一個問題:他家幾位窟主都喜歡搖扇子是能怎樣?
歡喜扇搖得越來越重,拂麵的風涼到他不得不重視。端正表情,青眸望向伽藍僧眾,勾唇笑道:“今年的窟佛賽由我飲光窟主出賽!”將絳袍妖容的飲光窟主往前送出兩步,他功成身退。
計冰代居高臨下,妖容似笑非笑,讓人摸不準濃墨重彩下究竟是何表情。她展袖一揖,盈盈施禮:“不知伽藍是哪位禪師與我為賽?”
“老衲魔岩。”
歡喜扇徐徐一轉,將背麵的“參差”二字露出來,她笑道:“此屆賽事無論輸贏與否,都請魔岩禪師你多多擔持……了——要——”前麵吐字如常,音質如雨擊玉,不料最末一字硬生生轉成戲腔,拖得逶迤悠長,似高空拋物,害你心頭突地一跳,莫名其妙。
傳聞七破窟之飲光窟主陰陽怪氣,所言非虛,所言非虛啊……
魔岩垂眉俯首。
“賽事規則,想必伽藍各位也都清楚……”歡喜參差扇往遙遙塔尖上的懸鍾一點,她正要收扇,“錦鱗四少”突然齊聲大叫——
“比什麼啊?”
比什麼,怎樣比,賽事規則如何,誰倒黴,似乎都不曾說清楚。
“比什麼?”計冰代慢慢縮回遙指的扇,“我剛才已經說了。”
“什麼時候?”簡文命皺眉回想。
歡喜參差扇在手中翻出一波牡丹綻放的回旋,勾繪的妖目淡淡瞥了簡文命一眼,“聽之不聽,聞之不聞——你的耳朵莫非長在腳底板上?”
“你……”簡文命要衝出來,被其他三位同伴攔住。
“錦鱗四少……嗬嗬……”舉扇掩眸,半開半合,桃唇吐出一句足以惹怒四人的話:“不過烏合之眾,敗家之子。”
畢竟是名門之後,江湖才俊,她的諷刺猶如當麵給了他們一巴掌,四人白俊的臉立即漲得通紅。簡文命氣衝腦門,大喝一聲“妖女”,拔劍殺來。閔友意撇撇嘴,正要擋下,肩頭被人一拍,回頭處,竟是玄十三。
不過眨眼的間隙,簡文命的劍尖已到她眼前。
各路人馬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竟無一人出來阻攔。天南地北,各存心思:他們也是想趁機觀察飲光窟主,看看她武功如何,是否如傳聞中那麼深不可測。
七破窟不乏高手,就連孫子子也將琥珀索從腰邊抽了出來,刑家兄弟已抬臂迎上。
左側突然射來一顆石子,將劍尖彈偏。
琥珀索卷走利劍,刑家兄弟雙拳同擊,將簡文命打飛。懷霜拔身躍起,在半空接下簡文命,攔腰一推,將他推回同伴身邊,自己旋身落地,不動塵埃。
計冰代不見惱色,除了眼角向左邊輕輕偏移少許,神色怡然如臨湖吟詩。對於懷霜的出手,她以扇代掌拍了拍手,轉向句泥:“句泥大師,你看……是你來解釋,還是你也沒聽懂我剛才說什麼?”
句泥慈眉善目,伸出食指往魔岩一指。
“呀——”計冰代乍然一驚,踩著雲步退後半寸,扇指句泥,“者……者者者……末哺實……”(這……這這這……莫不是……)
歡喜丸和有台早已移步到師父身後,聽她戲腔徒起,嘴角同時一抽。
“傳說中的一指禪?”戲腔轉瞬變成正常聲音。
正支著耳朵準備聽她花腔的玄十三和一幹窟主、部眾不約而同、很可疑地僵了臉皮。當然,他們恢複也快,外人瞧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