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章 淡煙微茫(3 / 3)

千年禍害……不是白叫的……各窟部眾同時想起飲光窟主的別稱。

其實,在江湖上有沒有名號並不重要,至少在他們看來不重要,而在窟裏有沒有名號就特別重要——飲光窟主喜歡戲,但又覺得戲園的表演不夠震撼,所以拉了自家部眾排戲,再混以輕功、火藥、華服美飾,彩墨勾臉,時不時跑到各窟搭戲台唱上一番,久而久之,習而慣之。完全可以毫不誇張地承認,他們早已深得千年禍害的浸染,耳聞目睹,朝夕可聽,司空見慣,從天旋地轉到天朗氣清,別說崩泰山,就算東西南北四嶽一起崩了,他們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叫定力!

魔岩抬頭注視場中群雄,眉、眼和皺紋組成了一張悲傷的臉,他輕輕一歎,慢道:“飲光窟主剛才問了三個問題。各位蘭若想必記得。”

“我記得。”有台縮著腦袋小聲道:“第一個問題是:何謂正義之士?何謂正義之師?”

“第二個問題是:何謂魔?”歡喜丸接下師弟的話。

魔岩微微點頭:“前兩個問題,在各位蘭若心中自有答案,隻要相信自己心中的答案,都算明白了問題的真諦。而第三個問題:成聖成魔,哪條路易走?各位蘭若以為如何?”停頓片刻,不見有人出聲,他續道:“今年窟佛賽之比,比的就是——成聖成魔,孰易孰難?”

各派掌門初時未解其意,細思之後,臉色皆是一變。武當掌門沉下臉,懷霜也是一臉凝重,質疑道:“何意?”

“就是以一年為限,雙方各自選定武林中或聖或魔者,加以引導、誘勸,看誰能輕易扭轉乾坤!”計冰代彈扇傲立,直觀明了,順便瞪了懷霜一眼——豬!

懷霜幾欲拂袖。他直視句泥,厲聲質問:“請恕貧僧直言,這豈非給武林帶來一場浩劫?”轉魔為聖是好事,可轉聖為魔……七破窟本就難辨正邪,他們若將正道之士引入邪魔歪道,武林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是否浩劫,就看你們了。”計冰代笑了笑,“句泥大師,讓在場各大名門正派幫幫你,我七破窟要輸也不過拊掌之間的事。”

句泥不語。

“今日請各位來,可不是為了看戲。”她側身踱步,“各位都是武林有名、有德、有情、有義之輩,既然到此,就做個見證,等到他日乾坤大定時,這場窟佛賽的輸贏定奪,全權交由各位來決定。孰易孰難,自有定論。”

懷霜心直性烈,大喝:“武林安危,豈容兒戲!”

“比不比,在七佛伽藍,又不在你少林。和尚,不要喧賓奪主。”歡喜參差扇甩了一甩,像趕蒼蠅。

懷霜臉色鐵青,掌中佛珠一緊,正待出聲,另一道聲音卻比他快——

“不知雙方是否已有……賽事目標?”是賀夏景。

伽藍必是勸惡揚善,導魔入聖,無論這“魔”是誰,無論能否勸動,至少對武林的影響不會過大,而七破窟卻誘聖入魔,將原本的正人君子誘入魔途,這必是武林俠義的損失。

換言之,誰是倒黴鬼?

計冰代轉扇飛眸:“魔岩禪師,你們……目標可定?”

魔岩合掌:“天知。”

“那你知不知道我七破窟的目標?”

“地知。”

“既然都知,我就不多廢話了。”

咳!武當掌門清清嗓,“飲光窟主,既然要我等見證,至少也要將賽事規則交待清楚,我等明白之後才能判斷孰對孰錯啊。”

“在理,在理。”計冰代點頭稱是,瞥了玄十三一眼,轉眸淺笑:“這次賽事的規則就是無規則。”

“無規則……”武當掌門沉吟,“既無規則,要我等如何判定?”

“決定權在你們手裏,你們也可以無規則判定啊。”自由度夠高吧,伸縮度夠大吧。歡喜參差扇搖出得意洋洋,她再道:“是阻止一場武林浩劫,還是成就一段武林輝煌,可全靠各位英雄的見證。”

“強詞奪理!”懷霜怒然拂袖。

人群中突然傳來大叫:“殺了妖女,阻止武林浩劫!”

哦——飲光窟主的視線移向聲源。

有時候,一個念頭就像一粒種子,人人都覺得這場賽事有不妥之處,但人人都糾結於賽事規則,卻不曾想過:如果沒了比賽的對手,窟佛賽又有何意義。那人的大叫就是一粒種子,雖然很容易就被她踩死,不過至少發了芽,見到了陽光。

環顧四下,方才臉上顯示不讚同神色的人均不自覺點了一下頭。

“英雄,你要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嗎?”歡喜參差扇一收,絳袖用力拂向身後,“我七破窟既然請得眾位英雄、前輩見證,就襟懷坦坦,光明磊落!魔岩禪師,這場賽,你究竟是比,還是不比?”

“般若我佛!既有見證,自然要比。”魔岩垂下僧袖,慢慢合掌向在場眾人深深一揖,“諸位蘭若,這次賽事比的是:成聖成魔,孰易孰難。賽事規則是無規則。時間期限是一年。賽事目標今日暫且保密,武林江湖,煙波浩淼,機緣巧合之事由不得人,我佛慈悲,自會定斷。但適才所提賽事是‘武林浩劫’卻也言過其實,伽藍既然入賽,便不會讓武林染上浩劫。”一番話,入情入理,似法音盤旋,讓浮躁之心寧靜許多。

然而,肘腋生變,兩人舉劍躍向計冰代,劍氣淩厲,隱隱散發出黑暗的殺手氣息。

閔友意眯眼縱身,耳邊飄過祝華流的叮囑:要活的。

老子知道——眼神如此說著,他已擋下一人,毫不猶豫一掌擊向那人胸口,不看也知道結果是落地、吐血,隨即轉踵向第二人射去……半路停住了。

因為有人比他快。

“不準傷害我娘子!”不知從哪裏衝出來的青年大叫著踢飛第二人手中的劍,又以簡單拳腳擋下那人攻勢,最後站到飲光窟主前麵,以身為盾。

驚蟄未到,天際隱隱有雷響起。

兩名殺手被部眾趁機拿下,點了搬回七破窟。順序上,應該先送到化地窟,等化地窟問明前因後果,再將他們送到厭世窟,至於被厭世窟拿來做什麼……心知肚明,不提也罷。

飲光窟主聲容不動,隻烏金般的眸子向右側一飄。

孫子子甩手,空中一道脆響,琥珀長索直擊青年後背。青年聞風回身,快手如電接下琥珀索,心裏焦急,匆匆打量數眼,見絳衣妖容的飲光窟主全身無傷,這才鬆了一口氣,慢慢放開琥珀索,心虛地低下頭。

玄十三唇含緲笑,左左右右打量青年,似在諷刺,又似在深究。

“娘子……”青年聲如蚊蚋,像做錯事的孩子偷偷看了她一眼,又趕緊垂下頭。

縹緲的妖眸定定鎖在他臉上,一絲冷怒漸漸染上烏眸。突聽側方有人說“原來飲光窟主已經成親了”,怒意刹時從眼底退去,隻剩冷漠。她繞著青年走了一圈,笑言:“又是你?你這人也真是有趣,隻不過不知在何處見了我一麵,就心生連翩,飛夢亂作,是癡了還是傻了,分不清哪裏是夢、哪裏是真?”青年垂頭不語,她再道:“你配叫我……娘子嗎?”

原來是被妖女美色所迷的傻小子——眾人心頭漸漸明白。

“友意……”她彈開歡喜參差,“我瞧他心煩。”

夜多窟主今日心情本就不好,原想找殺手出出火氣,沒想到這麼不經打,聽她如此開口,俊容綻出一抹嫵媚花心,杏花眼底流光溢彩,“楞迦變相十六式”中“靈龜擺尾”應氣而生,身影縹緲如煙魂,直取青年下盤。

青年以等同的速度避開他的攻擊,遙遙站定後,雙拳護於身前,眼底有絲驚詫。在遙方郡遇到這位夜多窟主時,隻當他是陌生人,保護溪兒用的也是粗淺功夫,今日他來勢洶洶,厲風過耳,莫怪能縱橫江湖囂張恣意。大概溪兒也是如他這般的人吧……

杏花眼光芒瞬綻,興味入眼。以綿綿細拳開路,五十招之後轉為快掌,忽大忽小,忽赤忽白,三十招之後轉掌為刀,劈、掛、點、拐、提,每一式都用上七成力道,以試青年身手。百招之後,他提氣八成,以“楞迦變相十六式”中第十式“雲龍蛻骨”快擊一掌,正中青年胸口,將青年擊飛,眼看就要撞上佛塔一角——

僧袍飛揚,袈裟過空,俊容的僧人險險攔下青年,帶回坡前階下。

青年偏頭欲謝,驀而喉中一腥,湧出一口血,足下趔趄不穩。僧人在他身後扶了一把,垂眸輕歎:“般若我佛!”

“戒香師兄!”有台擠啊擠啊擠到僧人側方,好奇看了青年一眼,問:“他沒事吧?”

戒香盯了有台一眼,眼神遙遠朦朧,仿佛從這一眼裏看到些什麼。修行不可貪嗔癡怨……他輕輕“嗯”了聲,放開青年,垂下的眼掩去適才浮動的情緒。

有台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黯然,心頭也是一痛。一年前,伽藍三香共修佛法,各持所長,喻為江湖美談,而今,三香隻剩戒、慧兩位,定香師兄卻因迷上須彌窟主自覺愧對佛顏,被釋摩蘭逼得當眾殞命……這人,是勾起了戒香師兄對定香師兄的懷念吧。

賽事在即,別出其他亂子才好。有台閃閃神,扶過青年小聲道:“這位蘭若,你受傷不輕,且暫時忍一忍吧。佛雲:如無所有,如是而有。愚夫異生於一切法無所有性,無明貪愛增上勢力,分別執著斷常二邊,以於諸法不見不知,分別過去未來現在,由分別故貪著名色,著名色故分別執著無所有法,於無所有法分別執著故,於如實道不知不見,不能出離三界生死,不信諦法不覺實際,是故墮在愚夫數中。”

青年聽得頭暈眼花,加之受傷讓他氣血翻湧,差點又噴出一口血。“你說什麼……”他皺眉。

“……這些人都是些蛟黨孽龍,惹不起,惹不得。”有台耐心勸道,“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可憐他定香師兄就是忍不下一口氣,鬱鬱寡歡,讓釋摩蘭有了可趁之機。

青年:“……”

“小古錐,見了師叔還不過來恭迎?”閔友意卷袖追上,欲捉青年。

戒香移步擋下,卻被他閃掌纏住袖布拉出階外。

“要的——就是——你!”夜多窟主笑麵生獰,鬼哭狼嚎中隱隱有絲笑意:他要找個耐打的才行,那小子輕功雖好,卻心不在焉,打傷了也沒趣。

青年要追上他們,有台眼快手快拉住他,“蘭若你別動,等夜多窟主氣消了,他、他就不會找你麻煩……”話雖如此,卻有點底氣不足。

“可是……”

“請聽小僧一言,飲光窟主來來去去總是妖風陣陣,切莫沾身。”

“……”

念念叨叨之間,遠遠佛塔上,兩道身影交織錯落,驀地,懸鍾破空長響,聲動天下。

等到懸鍾唱靜,精致妖容低垂如醉牡丹,歡喜參差旋旋掩麵,絳袖翻軟,聲若九天玉音:“各位對本屆賽事可還有異議?”

“……”

“若無異議,請移步千佛閣,簽下各位的大名,以茲見證。”

“……”

“魔岩禪師,指教了。”拱手福禮,牽衣入轎,對有台身邊的青年施舍一眼也懶。

魔岩向僧眾點了點頭,立即有小僧人引群雄入千佛閣。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商那和修偷偷走到有台身後,左手“啪”地彈開一把扇子,右手“啪”地再彈開一把扇子,前後搖擺,滑稽似孔雀開屏。

“商那和修!”有台滿臉通紅。

少年勾唇逸笑,眼睛盯的卻是嘴角帶血的青年。

有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跳起來攔在青年前麵:“他、他受傷了,你……你不要欺負他……”就是底氣依然不足:商那和修可是記仇的人,這位蘭若又打傷過他,難保他不會借機找這位蘭若的麻煩……

兩把扇子不輕不重敲在有台的青青腦殼上:“多口阿師!”

有台吃痛捂頭,瞧到商那和修又舉起扇子,趕緊閉上眼睛等著接下來的兩敲。等了半天不見動靜,他睜開一隻眼,前方空空一麵,哪有商那和修的影子。呼——才鬆一口氣,衣袖卻被青年捉住——

“小師父,請教一件事可以嗎?”

“不敢不敢。蘭若請問。”小和尚謙虛低頭。等……又沒動靜?他抬頭,青年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迎麵向他倒來。“蘭若?蘭若?”小和尚大驚失色,攙抱住青年,回頭大叫:“大師兄,幫我扶一下!”

歡喜丸看了小師弟一眼,伸手與他一起架起青年往後院禪房走去。

窟佛賽……師父究竟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