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看到的是略顯縱遠感的木梁屋頂,橫木和梁架組成“傘”字形,鼻息間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和煙火味,混而不濁,震而不刺,是佛門特有的香氣。偏頭打量四周,桌椅櫃案都是木竹所製,是一間簡陋但不失清雅的……禪房。
桌上點了一盞油燈,已是月升時分。
“吱呀!”門被推開,走進一名少年僧人,青青的頭頂上九點香戒,手上端著一碗飄散熱氣的東西。見他醒了,少年僧人趕緊放下碗,驚喜地跑過來:“蘭若你終於醒了!”
“……”
“你經脈略有損傷,要好好休息。”少年僧人轉身將那碗飄著熱氣的東西端過來,“快,趁熱把藥喝了。”
“小師父……”
“小僧法號有台。”
“謝謝有台小師父。”他接過藥碗,一口飲盡。
“蘭若……你是不是有事問我?”有台羞羞答答數佛珠,臉上寫著四個字——知無不言。“啊,還沒請教蘭若高姓大名?”
“澹台然。”
“澹蘭若……”
“我複姓澹台。”
“……澹台蘭若,你怎麼會叫飲光窟主為娘子?”
沉默。
不理小僧……有台摸頭,訕訕後退:“蘭若、蘭若好好休息,小僧出去了。”
“小師父,你對七破窟幾位窟主很熟悉嗎?”澹台然突然叫住他。
“啊?”有台愣了一下,趕緊點頭,想了想又搖頭:“小僧不是很懂他們……”見麵是很多,可他摸不透他們的心思。
“窟佛賽是你們在比,在你眼裏,那幾位窟主都是怎樣的人?”澹台然盯著前方,目光疏落遙遠,不知看什麼,不知想什麼。
“怎樣的人……”有台重複他的話。
“我……”澹台然移目看他,澀然一笑,“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些……”了解多一點關於她的人、關於她的事。
“蘭若啊……”有台老氣橫秋地歎氣,搬了張圓凳坐到床邊,“你要看開些。七破窟有七位窟主,雖然這些年和我伽藍比賽,但我們真正見過的隻有六位,夜多窟主、扶遊窟主、厭世窟主、化地窟主、須彌窟主……”說到這裏,話停了片刻,少年僧人眼中浮些一種失落和遺憾的情緒,他合掌誦喏,再道:“和飲光窟主,賢劫窟主卻一直沒見過。”
“玄十三不是嗎?”
“玄蘭若?”有台睜大眼,“不不不,他是尊主,位列七位窟主之上,有時候他還找師父下棋呢。夜多窟主武功高強,為人花心,不要惹。扶遊窟主樣貌和善,但口吐妖焰,不要惹。厭世窟主性子倒是淡泊,但他有兩個徒弟,喜歡給人吃些恐怖的藥丸,不要惹,最好躲開。化地窟主……還好吧,隻要離他遠遠的,通常他都不會太刁難我們。須彌窟主……須彌窟主……唉,也不要惹,紅粉骷髏啊。至於飲光窟主,總是花著一張臉,來去之間妖風陣陣,聽說她毀容了……”
“才沒有!”澹台然大聲打斷。
有台被他的大聲嚇到,靜了半天才呆問:“你見過飲光窟主的真容?”
“……”
“小僧明白了,你是覺得她勾的臉好看,對不對?”
“……”
“蘭若,小僧明白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但小僧還是要勸你一句:剃盡心花始剃頭,他生緣會此生休。”倘若定香師兄還在,倘若定香師兄還在……想著想著,有台眼中悲愴一片。
眼角微熱……
依稀之間,那人站在怒放的佛桑花前,拈指一笑,淨眸無垢,桂魄蓮骨。
恍惚之際,那人合掌佛前,以空靈的聲音慢慢說道:“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染不淨,不增不減,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波若配法華。醍醐配涅盤。”
迷蒙之時,那人含著趣笑,伸出指頭在他腦門上一彈,搖頭:“強背無益。要知,萬法無非是經。”
定香師兄……
澹台然心有牽掛,一時也沒在意有台的異常,又問了一些關於七破窟的事。有台耐心十足,將自己知道的、體會的、能說的全都告訴他,希望能打消他對飲光窟主的癡戀。
遠遠傳來古鍾悠韻,澹台然看了跳躍的油燈一眼,無端想到《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風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明明是春夜,他也沒有坐在寒冷的江舟上,為何覺得肩背涼寒刺骨?
幾日來,澹台然留於伽藍養傷,有台一有空就跑來找他說話,兩人漸漸熟悉。當有台問起他的身世、家住何處,他也如實作答,並不隱瞞,隻在遇到溪兒和成親兩件事上避而不談,有台也沒聯想到其他。其間,歡喜丸來找有台,看到他,隻問他身體可有不適,疏淡有禮,並不多留。
距離開賽已過了四日。
飲光窟,大慈大悲樓——
蒼璧色的銀絲滾邊袍輕覆纖體,今日隻用炭線勾了一片煙薰眼的飲光窟主手持一疊寫滿字的字,仔細讀完一張後,沉吟片刻,在桌上找個地方放下。桌麵上,這種紙張早已鋪了滿滿一層。酈虛語坐在她左側位置,手捧牡丹樽,中有花果茶,淺啜慢嚐,眼睛盯著前方,興致勃勃。
各自的侍女——子子和少典,一人手裏端了一小盤南瓜子,聚精會神盯著前麵,神情認真,嗑嗑嗑。
“猢孫哪裏走!”手托七層玲瓏塔,身披黃金鎖雲甲,粗眉大眼的李天王站在繚繞雲霧之中,手比劍指對著下方的毛臉人猴大吼。
“你這老頭好不知趣,小聖不過盜了幾隻仙桃幾件仙衣,你竟然送走我金鼎國公主,好生可恨!好生可恨!”孫悟空搖著鐵棒當仁不讓。
李天王瞪眼:“我兒哪吒,快將這猢孫拿下!”
“是,父親!”哪吒從雲霧中跳出來,十六七歲的模樣,粉妝玉麵,身披紅綾,手持金剛圈。
飲光窟主突然抬眼:“哪吒。”
哪吒正要向孫悟空扔金剛圈,聽到叫喚收了手,樂顛顛跑過來:“菩薩叫我?”
“你剛才從雲中跳下來,身姿不夠輕盈。”
“屬下今晚就去夜多窟請教,一定練好輕功。”哪吒慚愧垂頭。
“悟空。”飲光窟主繼續叫。
“菩薩!”孫悟空樂顛顛跑過來。
“鐵棍轉得不夠伶俐。”
孫悟空扁了嘴,委委屈屈:“窟主,屬下會劍、會刀、會暗器,就是學不會棍法。”
“多去伽藍,看和尚怎麼用棍。”
“是。”孫悟空頷首領命,回到戲場。
幾聲鼓點,雲紗飄飄,哪吒戰悟空拉開架勢——大慈大悲樓是飲光窟的議事正堂,同時,也是部眾們練戲之地。
酈虛語從頭到尾都在笑,覷一眼垂頭沉思的女子,她伸指彈指紙張:“我知道友意那天黑臉的原因。”
炭線勾魂眼斜斜一瞥,計冰代順著她的意思問:“誰惹到他?”
“還能有誰,淹兒。”酈虛語笑得銀牙露一排。
計冰代點頭。也隻有他的妻子才能讓他悶煩又沒辦法生氣,所以,憋到臉黑。
“淹兒想去伽藍觀賽,他不讓,淹兒生氣了,諷刺他想在賽會上勾引敵方女子又不想讓她看到,兩人小吵了幾句,所以黑臉。”酈虛語放下牡丹樽,歎氣,“我來之前,淹兒向我抱怨,她才四個月身孕友意就什麼都不讓做,八個月的時候怎麼辦!”
計冰代盯著紙上的字,一動不動。
“冰代……”酈虛語拿起桌麵的折扇,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這事,你總要有個決定。”
這事……少典和子子停下嗑瓜子,佯裝看戲,耳朵卻支愣起來。這事的確很重要,窟主避而不談,她們也不敢提起,但總要解決啊。
近妖的飲光窟主豎起一指,徐徐推開折扇,淡笑:“我自有分寸。”
酈虛語也不介意,一格一格打開折扇,似笑非笑盯她半晌,驀道:“你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哪!”
她浮起蘭花指,盈盈在空中一拉,花腔拔聲而起:“看透虛空,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
“……”酈虛語嘴角一抽,以扇點紙,“怎樣,看中哪家了?”
咚!孫悟空一棍打在哪吒的腦門上。李天王腳下趔趄,差點從屋頂……是說雲霧中……滑下來。
“痛啊!”哪吒捂著腦門飆眼淚。
“啊……失手……”孫悟空趕緊道歉。
子子偷偷歎氣:扶遊窟主,您也靠不住,就不能強勢一點讓窟主直麵問題嗎?這事、這事耽誤不得啊……
少典捂住子子的嘴,瞪她:你歎那麼大聲幹什麼?窟主都聽到了。
酈虛語移移墨眸,在眼角凝了須臾,轉而注視計冰代。紙上都是她扶遊窟查到的江湖動向和近段發生的事情,門派、大小事、當今江湖俠俊、關係、恩仇、親怨,一一列明紙上,厚厚一大疊,冰代已經看得七七八八,桌上也鋪滿了,就等她挑棋步局。
“那!”她從桌麵挑出兩張紙。
“哦?”酈虛語掃去一眼,意味深長地昂頭,微笑:“解釋一下。”冰代的古怪太難猜,她放棄。
“戲若是說破,就沒了看的樂趣。”蓮色指尖在酈虛語額上嬌嗔一點,她起身對著院牆叫道:“商那和修!”
靜了一會兒,一顆貌美如花的腦袋探出來:“飲光窟主,您怎麼知道我在?”
“我叫悟空的時候你就來了。”
“嘿嘿……”商那和修吐吐舌,跳落到她身邊,“我是想稟告飲光窟主,那人還在伽藍養傷,和有台走得近。”
“你和有台走得也近。”她轉袖微拂,“明天,你去伽藍的時候,可以向有台抱怨一下,就說……飲光窟主不日將離開熊耳山。”
聰慧的少年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笑問:“那……我要說您去哪裏?”
“這兒。”她抬起左手的紙。
“飲光窟主放心,我會很大聲的抱怨。”商那和修按按拳頭,“保證抱怨得讓人聽見、聽清、聽懂。”
讚許地垂下烏墨色的眸,近妖的容顏迎風淺笑,朱唇似離非離,風卷壁玉衣,綻綻揚揚。
賽事既已拉開帷幕,那就陣將列位,生旦淨末,各展所長,各施其計。濃濃的油彩之下,誰是誰,誰不是誰,誰又分得清?
絲弦成樂,樂幾何?
二月初十,一駕馬車緩緩馳出熊耳山,馬車後麵二三十丈的距離尾隨一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馬車一路往北走,沒多久便出了湖廣地界。
車行穩健,過淮河,行經汝寧府,夜宿睢州,再到歸德府,一行人從不露宿野外,就算天色尚早,若無法在日落前抵達下一座城鎮,他們一律停車住店。
坐在車裏的當仁不讓是七破窟的千年禍害,和——禍害的貼身侍女孫子子。刑家兄弟騎馬護於兩側,駕車的則是一名十六七八的少年。少年一邊駕馬車一邊氣沉丹田,下盤穩穩當當,悶了還和刑家兄弟說說話,車裏麵卻格外安靜。
裏麵的人不悶嗎?
孫子子肯定是不悶的,她在看《西遊記》,六本二十四出,厚厚一疊,聚精會神,忘乎所以。
計冰代也不悶,她在對鏡自戀……是說自省,並且已經自省了兩個時辰有多。
銀質輕柄,紋雙魚於鏡側,魚尾曲鉤,如托雲台,鏡中一張素顏……也未必真素,隻不過勾繪不多,隻用金墨將右眼及額上畫出一片飛雲,雲尾在唇角帶筆一勾,流連欲醉。她伸出中指在右眼下輕輕撫過,如蛺蝶翩遷,又似蜻蜓點水,指腹停在眼角,若即若離,香靄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