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似顛狂靜似愁,怎麼都看不厭啊……
“小姐!小姐!”放下書的飲光小侍女以不打擾不驚擾的聲音輕叫,“他在後麵跟了三天,隻吃過一碗麵一個镘頭。”
烏眸斜飛,妖目一勾一笑,她伸手挑開車簾向後看了一眼,懶洋洋開口:“不能讓他餓。到下一個城鎮後,給他一頓飽食。”
“是。”車外的刑九日垂首領命。
“窟主,我們要把他引到哪裏?”
銀柄雙魚鏡不輕不重在自家小侍女頭上一拍,“當然是引到一個對的地點。”
“再——”
“借他人之手,將他……”想到即將發生的趣事,近妖的容顏不禁綻出一抹偷腥的悅笑。鏡中人亦是笑容滿麵,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仲春天氣,驛道邊林林星星開了些早春的白色小花,聽到笑聲,不禁縮了縮柔弱的莖杆,恨自己開得太早。
馬車抵達城鎮時,天色已近黃昏。刑家兄弟將馬車牽入客棧後,孫子子跳出來,對牆角後探頭探腦的人勾勾手指。那人畏手畏腳走過來,不意外,澹台然。
等他走近,她轉身將他引進酒樓,指著滿桌子菜:“吃!”
“……”
“我家小姐說了,華宅大屋,良妻美眷,隻要你開口,現在還有效。”
“我不要!”他——又是一身邋遢的澹台然——憤聲拒絕。
孫子子氣得一掌拍上桌子,菜盤跳三跳:“你想要什麼?”
“我想……她能不能原諒我,聽我解釋……”
“我家小姐為什麼要原諒你?為什麼要聽你解釋?”
“……我騙她。”他澀澀低頭。
“哦,你終於承認了!”小侍女的指頭幾乎戳到他鼻尖:“你趁人之危,狼心狗肺!”
澹台然無言,但酒樓裏食客甚多,此情此景看在其他客人眼裏卻有些誤會。
“快吃!”
“……”他不動。
“你不吃飽,我怎麼向小姐交待!”
他眼中一亮,以為她是關心自己,立即舉筷狼吞虎咽,很快將六盤菜一掃而光。
趁他口裏塞得滿滿的,孫子子甩出警告:“小姐難得心情好了一些,你,不準去打擾她!不然——”
手扶到腰間的琥珀索上,恃強淩弱地瞪他一眼,飲光小侍女囂張轉身。
他塞了一口飯,僵坐不動,靜了許久才動動眼珠,看到旁桌人的指指點點,聽到背後人的竊竊私語。難堪地低下頭,咽下又幹又澀的飯,心頭滿滿全是悲傷和蕭瑟。盯著筷子,盯盯盯,驀地,他重新往嘴裏塞食物,拚命塞,拚命咽,直到菜汁一滴不剩進了肚子才停下。
肚子很漲,心卻隱隱作痛:這是她給他的東西,就算是施舍他也要全部留下來。
如此,又趕了兩天路。
澹台然依舊跟在馬車後麵,每有停留,車中人都會命孫子子或刑家兄弟為他準備一頓飽食,但是,她不見他。而每天入夜後,他總想偷偷潛到她住宿的窗子外,但每次都被刑家兄弟趕出來。
他想明白了,不求其他,隻希望她能靜下心聽他解釋。師父從小教他遠離江湖,不要沾血腥,七破窟是江湖裏的蛟黨孽龍,他自知惹不起,但他想要她明白:他對她是真心誠意的,絕不欺騙。而且,窟佛賽總是很凶險(……也不知他從哪裏得來的認知),他要保護她。
她的威脅……其實她還是心軟,他不止一次在她麵前出現了,也沒見她把楊家怎樣啊。她天天都讓孫姑娘喂他一桌,也許她想把他養胖一點……有銀子就是好,他也有,就是沒帶出來,藏在澹間居裏,也不多……跟在馬車後麵,他總是亂想有的沒有的。
想通之後,他當馬車尾巴也沒那麼難受了,一心一意保護她,每到夜深人靜時就試圖潛進她的客房……
難怪飲光小侍女甩著琥珀索譏諷:夜有盜心,居心叵測!
扳指頭算算日子,她的馬車已經走了七天,都快到開封府了……
仲春日麗,澹台然追馬車追得正歡快,一砣重物突然從天而降,砸到他腦門上……是說差一點砸到。他接住重物,輕輕放下。
天上砸下來的不是銀子,是女子,還是英氣逼人的江湖俠女。
眼前這位俠女和他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是鐵板岩石般、真正的俠女。容貌秀麗,四肢纖長矯健,眉目之間略有英氣,卻不顯魯莽,幗國不讓須眉之態。
“丐幫的?”俠女被他放落地後,神情不見扭捏,落落大方抱拳一拱:“多謝少俠出手相救。”
丐幫……澹台然一頭亂發張牙舞爪,頓感蕭蕭向北風。
他長得像丐幫還是怎樣?
驀地,俠女躍身而起,將縱上樹梢的另一砣重物踢下來,脆喝:“於度思,乖乖跟我走,你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砣被稱為“於度思”的重物在地上滾了兩圈,撞上澹台然的腿,就勢再一個野狗打滾,躲到澹台然身後。
“鳳姑娘在陰某的手裏搶人,未免名不正、言不順。”第三道聲音響起,一名身著紫襟帶赤朱袍的男子站在不遠處。他頭戴槐木簪,雙手以綠、黃、白三色絲絡縛纏,腰邊垂著銀牌青綬,足下是一雙雲邊黑靴。再看他容貌,不知是否朱衣紫襟襯映的關係,映得他膚白勝雪,雙目暗似沉香墨,冷俊陰逸,令人望而生畏。奇妙的是,如此白皙陰冷的一個人,氣度上卻不失凜然。
“人是我先找到的,說起來,是陰巡檢你跟我搶人才對。”俠女淡諷。
“官府辦案,天經地義。”被稱陰巡檢的男子不見惱怒,語調平直無情,“鳳姑娘私拿人犯,於理不合。”
“陰巡檢這話又錯了。”俠女指向澹台然身後的那砣重物,“我隻是請他到雲門做客幾天,何來私拿人犯?”
“做客可以推後,陰某要請他回司衙問話。”說著,抬手就要捉拿於度思。
於度思是名瘦小男子,臉上無須,眼神閃爍,看樣貌約四十。他見陰巡檢手臂一動,立即扳著澹台然的肩閃步躲過。俠女立即出手逼退陰巡檢,又將借機逃走的於度思攔回來。反複幾次後,形成了一人躲閃、兩人攔截又互鬥的尷尬局麵,澹台然夾在中間被於度思當成救命稻草,成了三人緩衝的炮灰。
他被三人繞得眼花,又看不到馬車,心急氣怒,不由提氣大吼:“停!”他還要追娘子耶,哪有時間陪他們繞!
吼聲震耳,陰巡檢和俠女皆是一愣。
趁三人定住,他用力抽回被於度思抱住的大腿,皺緊眉頭:“你是誰?”
“我就是江湖人稱‘百事通’的於度思,這位丐幫小俠,你年少有為,路見不平行俠仗義,今天折磨我的,一個是開封府雲門門主鳳天希的妹妹鳳天虹,一個是巡檢司衙的銀豹巡檢、人稱‘雪豹’的陰射魚。如果我遭遇不測,一定是他們下的毒手。如果我沒命活過今天,就請丐幫小俠將今日真相公布天下,還我清白。”於度思死抱他大腿,一串話倒豆子一樣嘩啦啦倒出來,也不管他有沒有聽清楚聽明白。
“……我不是丐幫的!”他欲哭無淚。
“哦?”於度思微愣,雙眉一揚,又道:“這位少俠,我就是江湖人稱‘百事通’的於度思,你年少有為,路見不平行俠仗義,今天折磨我的,一個是開封府雲門門主鳳天希的妹妹鳳天虹,一個是巡檢司衙的銀豹巡檢、人稱‘雪豹’的陰射魚。如果我遭遇不測,一定是他們下的毒手。如果我沒命活過今天,就請少俠將今日真相公布天下,還我清白。”
“……”
“巧言令色。不如隨我回司衙再說。”陰射魚快手如電,一式小擒拿將於度思雙手反剪。俠女……是說鳳天虹,快腿直掃,破了他的小擒拿。他轉手如風,以幾式剛硬的快掌將鳳天虹迫遠,趁此須臾,一手提起於度思,一手扣住澹台然手腕,縱氣躍起,冷音響在半空:“既然要做見證,那就隨我一同回司衙問話。”
“陰射魚!”鳳天虹跺腳嗔叫,緊追而去。
陰射魚是官府中人。
於度思倒豆子似的一段話隻讓澹台然知道了兩人的名字:鳳天虹和陰射魚。真正認識到陰射魚是誰,是他被帶到朱仙鎮官衙後的事。
朱仙鎮位居開封府南麵,它擁有開封府唯一的水陸轉運碼頭,重要的交通地理讓它成為繁華的商埠之地。要去開封府,必經朱仙鎮。
澹台然親眼目睹陰射魚直入朱仙鎮縣衙,熟門熟路就像家裏的後院,那些衙差也不攔他,任由他拖了於度思關進刑房、鎖上刑架。澹台然將他的名字反複念了數十遍,終於聯想到他平時聽來的江湖八卦。
陰射魚……他的身份不一般啊……
朝廷設有巡檢司,職責在於緝捕盜賊,盤詰奸偽,以警奸盜。巡檢司下養有都門巡檢一批,吃官糧,辦江湖案,但這些都門巡檢也分級別,最高級別者身佩豹頭銀令,故稱“銀豹巡檢”,次級者佩豹頭銅令,又稱“銅豹巡檢”,再次者隻佩腰牌,以茲區別。當今巡檢司由夏侯伏南掌控,他旗下“銀豹巡檢”之中以三人最為有名,因為處理了不少江湖案件,在武林中樹立起威信和名號,並稱為“三大名豹”。江湖宵小聽到“三大名豹”的名號,無不如雷貫耳,聞風而逃。
對盜輩惡賊冷血無情,出手從不心軟,其人膚白,容貌冷俊陰沉,令人望而生畏——雪豹,陰射魚。
“姓陰的,你懂不懂江湖規矩!想要消息就拿銀子來!你還想嚴刑逼供?”於度思在刑架上大叫。
刑房光線不足,白玉般的臉半明半晦。火盆的光將黑影投射在牆上,影子隨著火光扭曲跳躍,就像林木深處伺機的猛獸。
“識相的趕快放了我!”於度思用力扯了扯手上的鐵鏈,“不然,我讓你名譽掃地,在江湖上無法立足。”
截著烙鐵的陰射魚輕輕笑出聲,於度思立即閉嘴。
“陰某以為……”白玉般的臉抬起來,瞟了於度思一眼,慢條斯理:“江湖之上從來無法讓人立足,有舟才能泛。”燒紅的烙鐵在於度思臉邊晃過,於度思大氣不敢喘,聽他再道——“陰某拿的是朝廷俸祿,保的是百姓安樂。有案子就要查,有消息就要報。你私瞞消息,阻擋巡檢司查案,包藏禍心,擾亂民心,於理當誅。”
烙鐵離於度思的鼻尖不過毫厘,熱氣從鼻間直衝肺腑,嚇得他屏住呼吸。
“說!”
“你……你想要我說什麼……”於度思沒了氣勢。
“你知道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
“……”陰射魚偏頭,對靠在牆上一動不動的人展唇一笑,“這位公子,你做個見證,陰某是在多次勸說無效之下迫不得已才用刑。啊,還沒請教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澹、澹台然。”
“澹台公子,陰某無意冒犯,剛才情急之下才將公子請入縣衙,不敬之處還請見諒。”
“沒、沒關係……”澹台然飛快搖手。
半明半晦的白玉臉重新轉向於度思,手中的烙鐵也很認真地在他臉上比劃,考慮印在哪個地方比較合適。
“啊——我說我說——你想知道什麼?”於度思倒戈。
“你知道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陰大人!”
“……”將烙鐵扔回火架,陰射魚拍拍手,“既然這樣,就容陰某提醒你一下。半月前,晏如公子林晏如被人割喉,死於開封府朱仙鎮靈石小築內。晏如公子與雲門門主鳳天希是結義兄弟,鳳天希發誓要將凶手碎屍萬段。血案驚天,可朱仙鎮縣令查無頭緒,他上報開封府,驚動了知府紅大人。紅大人下令巡檢司徹查此案,夏侯大人將這件案子交給我們,限時之內緝拿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