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一章 怕黃昏、玲瓏憔悴(3 / 3)

割喉……澹台然捂住脖子。

“晏如公子一手好琴,為人風雅仗義,不知何人與他有深仇大恨,手法實在殘忍!太殘忍!”於度思義憤填膺。

“你是江湖百事通,有些事你一定知道。”

“於某隻知道,晏如公子並無仇家。”

“那就是熟人作案。”陰射魚眯起眼,“除了鳳天希,還有誰和林晏如交好?”

於度思瞪大眼:“難道你懷疑……”

“陰某隻相信事實。”

“不可能。”於度思信誓旦旦,“我敢用性命擔保,鳳門主絕對不是凶手。”

“賊喊捉賊一向是老套路。”陰射魚並不動搖。他需要的是證據,指認凶手的鐵血證據。

“如果陰大人果真有心要查、有心敢查,於某倒可以給陰大人指條路。”於度思表情倏變,一副“我有秘密告訴你”的欠扁模樣。

陰射魚將手扶到烙鐵上。

“窟佛賽陰大人有沒聽過?”於度思很俊傑地開口,滔滔不絕,“雖然今年的窟佛賽二月初五才開賽,但七破窟一向早早挑好賽題,今屆賽題是‘成聖成魔,孰易孰難’,七佛伽藍是化魔入聖,七破窟則是導聖成魔。七破窟行事手段一向詭異難測,也許晏如公子就是他們目標中的一環。”

“你的意思是林晏如被割喉與七破窟有關?”陰射魚垂眸沉思。

於度思狡猾一笑:“未必有。未必沒有。”

陰射魚盯他看了半天,甩手出刑房,當然不忘帶上澹台然。

“陰大人,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還不放了我!”於度思在刑架上大叫。

陰射魚充耳不聞,刑房門在他身後合攏。透過門逢,澹台然見到的最後畫麵是於度思扭來扭去的身影。他將兩人的對話聽得很清楚,明白的卻隻有一件事:他們很可能會傷害他的娘子,要防。

想到娘子,他大驚失色:溪兒的馬車都不知道跑到哪裏,怎麼辦怎麼辦?

“澹台公子是要去哪裏?”陰射魚已將他引出縣衙:他方才是被鳳天虹纏得無奈才將此人和於度思一並帶走,於理,是他耽誤了此人的行程。

“追馬車……”他焦急慌亂,隨著問題將心裏話說了出來。

“什麼樣的馬車?”陰射魚點頭,“我請衙差給你問問。”

“黑色……窗簾是深綠色,後麵左右各掛了一個青絡方勝結。”他順口道來,“是四匹黑馬拉的馬車,車邊有兩個騎馬的人。”

陰射魚揚揚眉,招來衙差詢問,不料衙差從城門那邊回來,居然真瞧見了他形容的馬車。衙差抬手一指:“四匹馬拉的馬車很顯眼,我看他們進了上上樓。”

他看看天色,已近日落,猜到他們可能會留宿,自己沒追丟,心頭的慌亂一下子散去八分。“我、我走了,陰大人。”他恭恭敬敬對陰射魚施個揖禮,又向衙差問明上上樓的方向,提步就跑。

陰射魚初時還帶著趣笑目送,漸漸,目光如身後沉落的太陽,收光黯煌。

他的輕功……

刑九月在喂馬。

刑九日在房外,駕車的少年和他在一起。

孫女俠剛從客房裏麵出來。

這一切——說明——隻有溪兒一人在房間裏。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某位“偽丐幫”效法梁上君子,提氣縱身躍上簷沿,躡手躡腳摸到窗台邊。

客棧的窗台下是一片細邊飛簷瓦,偽丐幫踮著腳尖一點一點挪到亮著燭火的房間下(判斷依據是孫女俠從裏麵出來時很小聲說“小姐我出去了”)。

大喝一聲推開窗,他身姿矯健跳進去,嚇她一跳……這個方法不好,溪兒肯定會生氣。偽丐幫立即放棄,將這個設想掐死在繈褓中。

輕輕扣一下窗欞,借著月色吟“淅淅複修修,涼風似水流”……這個方法不好,溪兒會覺得他故意賣弄。偽丐幫再度放棄,將設想的幼苗掐死在繈褓中。

在窗戶上戳個洞,吹迷煙……偽丐幫打個寒顫:如此宵小行為,他怎麼可以?

或者……也許……他想……應該……要不……左右為難之際,偽丐幫抬頭,心髒突然一縮。

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不是房內的眼睛,不是孫女俠或刑家兄弟的眼睛,是一個陌生人,和他一樣偷偷潛伏在她房間外的……

“你想看什麼?”偽丐幫咬牙低問,拳頭捏緊。問完,他赫然發現此人頭上有九個白色的點,再配上……光頭?

九點是香戒,加上光頭,組合起來的意思就是……

“你是和尚?”偽丐幫確認似的追加一句,戒心一路狂漲。

灰袍僧人將食指壓在唇上示意他禁聲,再向後方比了比,慢慢轉身,無聲無息拐過房簷。偽丐幫想了想,緊隨其後。

兩人來到二樓簷角的陰暗處,偽丐幫還沒開口,僧人已經自報家門:“貧僧法號筆夢,修行於七佛伽藍。澹台蘭若,你不記得貧僧了嗎?你在伽藍養傷的時候,有台端去的藥還是貧僧為你煎熬的。”

“……多謝大師。”澹台然趕快合掌回禮。

“澹台蘭若怎會在此?”

“……嘿嘿,大師怎麼會在這個時辰出現在……嘿嘿……”他搔搔鼻尖。

“貧僧奉魔岩禪師法旨,追蹤飲光窟主至此,乃是為了今屆賽事。”筆夢低誦佛諾,再道:“雖然魔岩禪師應下‘成聖成魔’之賽,但吾輩絕不會眼見江湖掀起腥風血雨而不聞不問。我佛慈悲!魔岩禪師命貧僧暗中調查飲光窟主動向,希望能查出她鎖定的目標,再從旁協助此人,請他莫要墜入魔道。”倏地,筆夢捉住他的肩搖了搖,“請問澹台蘭若,你心中可有正義和慈悲?”

“……怎樣?”

“蘭若忍心見一位江湖俠義之輩變成墜落、卑鄙、人人唾罵之徒嗎?”

他搖頭。

“蘭若忍心見一位光明磊落之人被七破窟玩弄於股掌、為後世千夫所指的邪魔歪道嗎?”

他再搖頭。

“貧僧有個不情之請,還請澹台蘭若不要拒絕。”筆夢以正義火焰般的眼神注視他。

“什麼?”他有種騎虎難下的茫然感。

“蒼生有難,匹夫有責。為避江湖浩劫,請蘭若與我等共助!”筆夢放開他,對天合掌,“不色無色,無色不色,古今凡聖,如幻如夢。般若我佛!”

意思是請他幫忙嗎……他糊塗了。

“雲門門主鳳天希的義弟晏如公子被殺,從飲光窟主的路程來看,貧僧恐怕她的目標就是鳳天希,但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貧僧也不能完全肯定。”筆夢歎氣,“鳳蘭若遇失弟之悲,發下血誓要為義弟報仇,若飲光窟主再從旁推助,隻怕鳳蘭若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來。”

又是雲門,又是鳳什麼的,難道溪兒的目標真的是他們?

聯想到縣衙刑房裏於度思說過的話,澹台然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他幫娘子比贏賽事,說不定娘子會回心轉意——但念頭僅僅一閃,他也不敢深想。畢竟,血腥之事少沾為妙,他也不想她沾染太多。如果真如筆夢所說,雲門門主因為窟佛賽從一位俠義之輩墮落成唾罵之徒,的確過分了些。孰對孰錯,他心裏還是明白。

權衡之後,他說了一句可能讓自己後悔的話:“大師,我幫你們。”

“……貧僧代武林俠義之輩先行謝過澹台蘭若!”銀月之下,筆夢眼角閃過淡淡水光。

這麼激動啊……他被筆夢盯得不好意思,悄悄往旁邊挪了挪,探頭正想看看溪兒的房間,筆夢一把將他拉回來,伏低腰身。

街上響起紛紛踏踏的腳步聲,隱隱有幾聲大喊,然後是火光閃爍。他們等響動過去後才慢慢抬身,澹台然突問:“筆夢大師,你見過鳳天希嗎?”

“曾有一麵之緣。”

“他為人如何?”

“光明磊落。”

“……”

筆夢見他神色遲疑,脫口問道:“蘭若可是知道些什麼?”

他抿抿嘴,覺得對筆夢說謊不太好:“官府也在查晏如公子的案子。”見筆夢凝眉,他便將自己今日所見所聞詳細告知,筆夢聽後竟然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如蘭若所言,陰巡檢能夠查出真凶,國法處置,有此結果,以鳳門主的為人,應該不會再強人所難。”筆夢沉吟片刻,驀地道:“蘭若,不如你我去縣衙向於蘭若求教一二?”

“啊?”

“請!”筆夢不再多言,扯了他躍上屋頂,連連請他帶路去縣衙。

“我……我不是……你……”偽丐幫看著身後越來越小的窗口,欲哭無淚。他是來找娘子的啊,怎麼就被扯到割喉案裏?

來到縣衙,未近刑房,迎麵跑來一隊衙差,兩人趕緊躲到樹後。不料,他們從衙差的對話中得到三個消息:於度思逃走,但似乎又被鳳天虹半路攔下帶回雲門,陰射魚正在追蹤。

在樹後對視一眼,兩人同時聯想到剛才的響動和火光。

待衙差跑遠後,他悄聲對筆夢說:“大師,人不在了,我們也走吧。”

筆夢盯著樹杆,半晌才道:“澹台蘭若,可否請你去一趟雲門,將這封信交給鳳門主。”說著,從僧袍裏取出一封信,“此信乃魔岩禪師親筆所寫,命貧僧交給鳳門主。貧僧現在要去一趟靈石小築,唯恐時間多有耽誤。”

義不容辭……他很想這麼說,可是……

“澹台蘭若莫非有什麼苦衷?”

他幽怨地瞅了筆夢一眼:和尚就是和尚,不明白他心之所係。但轉念一想,溪兒的馬車明日就會起程,既然今晚在朱仙鎮,明天肯定會經過開封府,他先到開封府等她也不錯。思此,他接過信,“好。小生一定幫大師送到鳳門主手上。”

“多謝澹台蘭若!”筆夢彎腰向他深深一揖,足下輕點,人已在丈許開外。

偽丐幫站在樹後陰影中,手拿一封信,亂發張牙舞爪,肚子突然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響聲。

他還沒吃晚飯……

客棧內,三層燈台照得房內明亮如晝。

長發迤腰,計冰代手持《西遊記》,正慢字細讀,聽到遠遠聲響,她抬目向窗台瞥了眼,一笑置之。

翻過兩頁後,她揉揉脖子,放下書卷:近來總是易倦……

抬眸平視,對麵靜如湖麵的雙魚鏡中,一雙清碧之眸也默默注視自己。

她垂笑漫瞥,鏡中人亦回以含情淺笑。

生旦爭末醜,一方玲瓏一方憔悴。賽事她自有安排,變數也在隨時發生,有些她能掌握,有些她卻不能擔保,而對於不能擔保的事,她的解決方法就是:攪得越混越好。

千年禍害不是白叫的,既然她不能掌握,倒不如攪亂一團,任誰都無法掌握。

門外兩聲輕扣,靜了片刻後,孫子子推門走進來,步輕如絮:“小姐,該休息了。”

筍指卷袖翻似蘭花,徐徐在空中一拉,妖眸蕩漾如軟紅三千:“子子,今年這出戲,好看嗎?”

“還沒上演,子子不知。”小侍女端起戲步,乖巧的福了一福。

“貧嘴。”

“子子不敢。”小侍女吐吐舌,取了銅盤按熄燭火,“明天就到開封府了,小姐早點休息。”

“嗯……”

燈燭在小侍女手中一點一點熄滅,當房中隻餘一隻燭焰後,幽暗中傳來一道輕笑。

夜已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