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四個月後——
熊耳山。
今年的秋天來得早,木葉紛紛凋落之際,鬆柏和常青林就顯得鶴立雞群,這也為山岩披上一層蒼華色澤。登高遠眺,常常有人歎:千山落葉岩岩瘦,百尺危闌寸寸愁。
須彌窟的千沙界亭邊生長著數十棵香楓,年已過百,正值紅葉滿山時,間或,飄蕩的葉片搖搖曳曳堆集在亭台四周,或散得小徑滿滿皆是。有些葉片沒有紅透,放眼望去,猩紅、亮黃、暗綠、紺紫、棕褐,錯落擁簇;又或是黃綠渲染、紫紅漸變之類穿梭其中。這些色彩斑斕的葉片僅僅是隨意落在地上都令人覺得美不勝收。
這幾天沒有下雨,落葉略顯幹燥。赤足踩在小徑上,脆葉的龜裂聲鏗鏘鏗鏘,清晰入耳,正應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未成曲調先有情”、“大珠小珠落玉盤”。
一襲寬袍的女子牽衣入亭,烏絲亂垂,睡眼惺忪。亭內的卷雲幾上早已備了茗具,小火爐裏暗火悶悶燒,壺嘴上滌著絲絲縷縷的白氣。神遊物外地坐下後,她將雙手往下巴一托,盯著壺嘴的白氣發呆。
終於在九月初八之前趕回來了。
她歎口氣,揉揉眼睛,提壺注水於盞,再用竹勺挑了些茶葉散於盞中。碧螺春不能用太沸的水,而且泡碧螺春時不能先放茶葉,必須將沸水注入杯中置放片刻,等沸水略涼之後再放入茶葉,這樣可以避免茶葉被沸水燙爛,茶湯也會澄淨鮮美。
待第一泡微涼之後,她輕抿一口放下,托著下巴繼續發呆。
“咦,窟主?怎麼起得這麼早?”數名衣著素約的侍女從外走進來,見她在在亭內品茶,臉上紛紛顯出驚訝。開口的侍女名叫菊莎,說話間,她們已擁入千沙界。
在須彌窟的地盤,能讓她們叫“窟主”的隻有一人,也隻會是一人——司空亂斬。
“日上三竿了。”她指指天,自嘲地一笑。
“窟主昨夜四更天才回來,不遲。”菊莎與眾侍女眼神交換,皆是會心一笑。菊莎又道:“力兒都沒起來呢。”
她見她們神清氣爽,隨意問道:“又學了什麼?”須彌窟武學奇才不多,她們學武多是強身健體,遇到危險時也能自救和贏得時間。武學書典都在夜多窟,她們想學武通常會去那邊,反正跑來跑去也是練輕功的一種方法,所以她才會這麼問。
“我們在學陣。”菊莎笑得眼睛都眯了,“今天學了夜多九陣中的‘螭咬’。”
話匣一打開,她們開始嘰裏呱啦,興奮講述今日所見所學,她耐心聽著,並不覺得有多吵。
應該睡飽了。她微忖,隻是覺得人有些懶倦,精神狀態並不差。
趕在九月初八之前回來,不是沒有原因。
這一年多來,她和定香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從夏侯那裏得到銀礦,不是到手就皆大歡喜,後繼要做的事還很多,她要打通礦石貨運的通路和提煉的夥伴,因為煉主前期已有過接觸,也是走暗道的生意,經過合理的分成溝通,雙方達成共識後,銀礦的事才算真正意義上的告一段落。當然,溝通中並不缺少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也有增值和交換,歸根結底的一點:利潤。
銀礦的後續事處理完,“天孫翔”的擴張又提上日程。我尊說過:武力和財力是決定江湖地位的兩大利器。她喜歡這種說法。明麵上的生意,看重的是信譽、通路、人脈、城鎮網,“天孫翔”一直以長河流域的各大城鎮為據點,是時間向北擴張了。她選址開封、淮安、天津三地,增開了三家“天孫翔”分號。
數地奔走,她在窟裏的時間不長,見他自然也少。今年的窟佛賽仍舊在江湖上炒得沸沸揚揚,全無膩意。就算在賽事現場看到他,也隻是遠遠打量。其他時候,她難得回窟一趟,抽空上到伽藍,他卻外出了。
在他心裏伽藍事永遠排第一,而她心裏七破窟是首要,他們各有重心,並且暫時不會因為對方而放棄。但是別誤會——從來就沒說過放棄,她隻是略微有一點分身乏力。
什麼菩提無心花亦無情,她也有想過啊,也讓自己冷靜過,可打打鬧鬧已經成了真,她能如何?大半年的不見隻讓她體會到一件事——相思咬人老。
九月初八是他的生辰。去年她無暇趕回來,隻能讓部眾送了兩包茶葉給他。他收了,有沒有喝就不得而知。據部眾回報,伽藍僧眾隻當她又想了什麼花樣去調戲他們家護法,接茶葉像接火雷一樣,如喪考妣。
今年他的生辰,她一定要和他一起過。就在明天。
“窟主,我們在夜多窟聽到一件事。”菊莎突然想到什麼,“江湖上也在傳,有一個西僧想上伽藍討教,很囂張的樣子。”
她懶懶抬眼,“江湖事?”
“應該是。”
“伽藍有麻煩,我尊必定喜歡。”她秋風送爽地一笑。
“西僧很有背景的……”菊莎黠笑著湊近,“聽說是天竺大慈法王最得意的大弟子,又被封為灌頂大國師……好像是這麼說的……啊,他先讓人送口信到七佛伽藍,揚言談經會友,還說要請什麼舍利骨,應該和下戰帖差不多吧。”
又是秋賽又是西僧,伽藍有得忙了。她幸災樂禍,心情大好,“西僧什麼時候去?”
“大概就這幾天。”
“最好不是明天……”輕輕淺淺的話從嘴角飄出來。西風卷過,滿地斑斕隨風遊走,打著旋兒在鑿了“千沙界”三字的大石邊停住,砌成一朵自然的小葉堆。
驀地,團團坐的侍女紛紛起身,齊向石後繞出的男子揖禮:“見過我尊!”
她坐著沒動,看那一襲雲紫袍的身影走入亭內,看他坐下,自己取了壺衝茶。
眼前這人俊美無塵,卻又滿身邪氣,對她則是一個親近的存在。或許他的喜好行事她不會有興趣,但她也不會去指責或不滿,而是帶著一種期待的心情去放縱他。
他讓她想親近,血濃於水的親近,仿若兄長一般……
我尊玄十三。
“瘦了。”玄十三吹吹茶水,瞥她一眼。
“相思嘛。”她摸摸臉,也不隱瞞。
邪眸淺淺眯起,玄十三傾頭笑問:“當真?”
“當真。”
“什麼時候的事?”
“……不知道。開始隻是戲弄,然後……”她將頭枕上胳膊,拉起他伏在案上的衣袖卷玩。這不是為了欣賞布匹或花紋,純粹就是一個無意識的舉動,“成真了……”
“那就讓他成真。”玄十三笑得驚天動地,“隻要你點頭,我就上伽藍找句泥提親。”
她鄙視地瞪他一眼,“你以什麼身份去給我提親,我尊?”三年前為庸醫去嶺南印府提親,一見印老太君就叫人家“親家母”——不要把他們也跟著叫老好不好?
“長兄為父,你可以當我是父親。”
“……”她向後瞥一眼,侍女們紛紛掩嘴告退。她吐氣,一臉的笑假,“父親大人,您貴庚?”
“二十有六。”他今日閑情得趣,和她一唱一喝玩笑起來。
“高壽啊……”
“亂斬。”玄十三突然正了臉色,“你不喜歡江湖事固然好,但有時候商場比江湖更讓人提防。我允許你為了擴張去搗亂,但我絕不允許那些在你背後搗亂的人存在。”
她默默垂眼,勾著他的衣袖扁嘴,“善友又向你告我狀了?”
開疆要先鋒,她喜歡事必躬親嘛。是,有時候衝得太厲害搶了其他人的利潤,人家心懷怨懟也是應該的,再遇到幾個小心眼上演破釜沉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戲碼,麵臨的危險和暗殺其實不比江湖恩仇少。大概善友知道他的念叨對她來說就像老婆婆嘀咕,所以轉向我尊告狀,讓我尊來提醒她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天津“天孫翔”分號的開業就遇到一些麻煩,地頭蛇太強,手下中的江湖能人多,在京師又有朝廷大員給他靠,對入城開店的新到商者,那家夥居然收三萬兩的開路費。
三萬兩,夠買他的人頭!
這事讓她傷了好一陣腦筋,最後,她借冰代之力牽進另一名朝廷要員,且這位要員正是那位靠山大員的對頭,兩虎相鬥,靠山大員哪還有心顧及抱他大腿的地頭蛇,何況這條地頭蛇的名聲也不是很好。所謂舍一卒而得一城,卒子可以再找,城池卻不能拱手相讓。地頭蛇兵敗如山,狗急跳牆,魚死網破地找她算賬。
呼,她小命還在。
玄十三並不讚同她的事後慶幸,輕道:“我希望我的須彌窟主永遠都那麼活蹦亂跳。”
“……我又不是魚。”她輕聲抱怨,在玄十三認真的注視下還是點了點頭。
山風拂來,落葉錚錚下,漫天飛舞,卷出一種世事隨緣的感歎。千沙界內,兩道身影閑閑傾坐,偶有低語飄出。
次日,初陽的第一縷光照上山尖時,司空亂斬已經起身了。對著鏡子左轉右轉,再湊近端詳額心的絳紅色佛桑花鈿,她滿意地點頭,精神不錯,膚色不錯,丹田充沛。
出門,撞到院中練功的力兒,她這沉穩大度的侍女非常理解地瞟了一眼,隻道聲早,沒跟上來。下山,遇到掃地的商那和修,嘻嘻哈哈叫了聲“窟主早”。渡江,乘的還是“百家姓”艄公的船,船行水時,她無聊問艄公姓什麼,他說“今日姓彭”。
下船上山,這個時辰,青石道上已經有一些虔誠的早起香客,正趕著到七佛伽藍上“百炷香”。她取道小徑,快到山門時,發現前方有一隊僧侶,衣袍深紅,不是伽藍僧袍。中間一名僧人坐在四人軟轎上,從後看去,他裹著金紋藍底袈裟,標準的光頭、香戒。其他僧侶排成兩隊,正好擋了她的路。
她提氣掠步,從側方繞過他們,剛在隊伍前方拐角的青石階落足,不料身後傳來濃鬱膩人的檀香。她警目回頭,是一名風儀翩翩的和尚,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紀,再看軟轎,已經空了。
“姑娘好輕功。”和尚向她行禮。
你的輕功也不差——她笑了笑,沒出聲,轉身踩階上山。
和尚跟在她後麵,完全不介意她的冷淡,朗聲道:“貧僧釋摩蘭,剛才唐突姑娘,還望見諒。隻是姑娘適才雲步輕功,讓貧僧有些技癢。”
基於好心情,她隻當這個和尚好勝心強見不得別人走在他前麵,隨口問:“你也上七佛伽藍?”
“貧僧去會友。”釋摩蘭微微一笑。
她突生一念,又問:“你是哪裏人?”不會這家夥就是傳說中的西僧吧?
“貧僧自西北來。”
西北……她還在衡量他是不是西僧,伽藍山門已在眼前。嗒嗒嗒,一群持棍武僧依序跑出來,列隊兩行,齊誦佛諾。稍後,為首武僧上前問道:“來者可是天竺國師?”
“正是。失陪了,姑娘。”釋摩蘭向她揖禮後,縱身坐回軟轎。紅衣僧人抬著他旁若無人地進了山門。武僧早已注意到她,等紅衣僧人進伽藍後,視線齊刷刷射過來,有懷疑,有警惕,有不滿,有驚惶。
她盯著大開的山門,好心情下降了兩成,隻餘八成。
“須彌窟主?”有台從武僧後麵跑出來,臉色驚駭,“你和天竺國師一起來的?”
她覺得好心情又下降兩成,隻餘六成。
有台向她身後瞧了瞧,不見其他部眾跟隨,偷偷舒口氣,又繞她走了兩圈,最後一指山門,“須彌窟主,門是開的,定香師兄在裏麵,你要不要……進去?”
釋摩蘭也在裏麵……她的好心情再降兩成,隻餘四成。
怎麼她一回來就遇到這種事?憤憤提裙踩上山門石階,她問有台:“西天和尚往哪邊去了?”
“師父在天王殿恭迎他們。”有台跟在她後麵小跑,偷偷覷她,提著膽子問:“須彌窟主,小僧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和天竺國師是朋友?”如果是,伽藍今日可就禍不單行了。
她刹住步子,妖嬈一笑,“有台,讓我一見傾心的隻有你們家定香護法。明白嗎?”
有台被她笑得背脊發寒,趕快點頭諾諾。
兩人來到天王殿,釋摩蘭已經和句泥論起佛理,釋摩蘭風度瀟灑,以佛祖直傳弟子自居,對中土佛教有睥睨之意,句泥一生修佛,早已到了“問水答水,問蟲答蟲”的地步,兩人引經據典,談得天花亂墜。
饒舌的話她沒興趣聽,放眼在僧眾中搜尋他的身影。一搜不見,她心頭奇怪。不但沒看到定香,其他兩位護法也不見蹤影。正忖著,釋摩蘭突然大笑,“既然句泥主持也認為達摩最終歸去,遠離中土,那伽藍中所供佛舍利是否為達摩舍利,就有待商榷了。還請主持請出佛舍利讓貧僧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