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泥直視他,“觀後如何?”
“若是真佛舍利,達摩當年受中土僧侶所害,對中土已生離厭之心,貧僧自當迎請達摩舍利回國。”簡單說就是要把七佛伽藍的舍利帶走。
“舍利仍伽藍百年長供之物,實不相瞞,它可以說是達摩舍利,也可以說不是達摩舍利。”句泥並不退讓,心中卻知今日一戰在所難免。
釋摩蘭傾顏微笑,“是即是,非是即非是,句泥主持是故意難為貧僧吧。貧僧早已聽說伽藍舍利供奉在賢劫殿,就讓貧僧親自去看看。”藍金袈裟掠空而起,淩空踢飛擋路的武僧,直射後方賢劫殿。眾僧急步追出。
句泥和有台走在最後,轉身時,句泥向她合掌一揖,“今日多有待慢了,蘭若。”
她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和尚都跑掉了,又尋不到定香身影,她頓覺無趣,好心情直接落到零。歪嘴想了想,她還是往賢劫殿走去,還沒看到殿頂就已聽到打鬥聲。快步走近,隻見釋摩蘭與慧香在殿外纏鬥,台階上站著定香和戒香。
原來守在這邊。她樂嗬嗬地站在僧眾後麵,借著花木的茂枝半隱身形,不急於靠近。他也瘦了,依舊是一桶到底的灰色僧袍,雙手背在身後,晶亮的眸子專注於纏鬥的兩人,沒注意她的到來。
看情形她今天是別想和他共度生辰了。
和尚果然討厭,釋摩蘭最討厭,虧她快馬連夜往回趕,他遲一天來不行嗎?鬱憤!
摧殘了一大把葉子,眼睛又向那道蓮骨身影鎖去。不僅瘦了,他身上仿佛沉澱了什麼東西……驀地,他眉心一動。她目不轉睛地跟著他的視線轉:原來,慧香被釋摩蘭以“靈虛指”點中肩井穴,勝負立分。
釋摩蘭的武功竟然在慧香之上?她蹙起眉頭,尋思等一下回去要告訴友意。
“聽聞伽藍有三香護法,如今以一見之,不過爾爾。其他兩位護法不如一起上吧,貧僧會會你們。”釋摩蘭迎風長笑,袈裟翩翩,春風得意。不得不說,他身掛雲衲,神采嚴峻,的確美風儀。
立於他身邊的戒香已有怒容,快他一步跳入場內,以獅子吼說道:“貧僧戒香,願隻身一會國師!”
“請。”釋摩蘭解下袈裟向身後弟子一拋,刹那之間轉掌似千葉襲向戒香。
戒香以拳迎掌,金剛拳如猛虎出閘,鎖、輪、縛、挑、砸,拳道老練,抖腕彈腿花心水快,將釋摩蘭的掌法一一化去。釋摩蘭又使出靈虛指,隔空催勁欲擊戒腋下,戒香立即以一招詭異的跌法向地麵倒去,身勢一滾,腿掃釋摩蘭下盤。
“金剛十摔?”縱身護盤,釋摩蘭雙眼一亮。
“不止!”戒香彈身跳起,臂展如鶴,快收快合,雙指並如劍勢向釋摩蘭隔空一指,與釋摩蘭方才的靈虛指有異曲同工之妙。釋摩蘭以靈虛指相迎,兩道罡氣在空中相撞激射開,兩人身形皆是一震,各退一步。
釋摩蘭偏頭,“請教?”戒香的指法看似與靈虛指相似,勁氣的催發卻不同。
戒香合掌,“紫陽指。”
“貧僧隻想一覽佛骨真假,你們為何阻止?難道佛法大意都被你們中原的修行者扭曲了嗎?”釋摩蘭厲聲喝問。
“國師敬覽舍利,伽藍定當開門相迎。隻不過國師今日前來,辨佛骨是假,占佛骨是真。”
“如果伽藍所供真是達摩舍利,它自然歸我天竺所有。貧僧索回並無不可。”釋摩蘭並無心虛之態,又道:“如若不是,貧僧亦不會強行索要。貧僧此來中原,就是要將百年來流散在外的達摩舍利全部帶回天竺,供放於桑奇大塔之上。”
“那麼國師來錯了。伽藍所供並非達摩舍利。”
“哈,主持剛才與貧僧打禪機,想不到護法也饒舌如此。”釋摩蘭唇含譏諷,“是與不是,貧僧一睹便知。”
“般若我佛!”句泥長歎開口,“國師,枯朽適才並非打機竅,就算伽藍所供舍利曾經是達摩舍利,今時今日也已經不是了。”
“此話怎講?”
“百年前,伽藍第十六代主持坐化,生前他叮囑弟子,務必在他死後將佛舍利和他的肉身一同火化。他的弟子雖不明白,但還是遵從遺命將他的肉身和舍利一同火化,原以為舍利會被毀掉,未料收拾灰堆時,卻發現原來的那顆佛舍利不便沒燒毀,外麵反而多包裹了一層透明的舍利骨,變大了,而且,大舍利旁邊有兩顆小舍利。弟子們驚喜交加,拭淨三顆舍利骨後,香燈長供。”說完,句泥停了停,再道:“如今,賢劫殿內供奉的正是這三顆舍利。”
還有這種內幕。她聽得津津有味。
“荒唐!”釋摩蘭突然高聲大喝,“舍利本應供於佛塔之尖,你們中土伽藍怎可將它供於佛殿內?”
句泥垂眸向釋摩蘭揖禮,將前緣一並說了:“早年賢劫殿塑佛身時,佛眼點睛總是失敗,枯朽的師兄夜見佛塔靈光,醍醐一醒,第二日取下舍利,以舍利為瞳為佛像點睛開光,兩顆小舍利鑲嵌在佛眸內,不大不小正好。那顆大舍利則鑲入佛像額心,示為天眼。”
“既然如此,貧僧今日定要一觀。”見眾僧欲攔,釋摩蘭轉向句泥道:“怎麼,貧僧一睹佛像也不可以?”
句泥抬手揮退眾僧,示意他們讓釋摩蘭入殿。
定香站在殿門邊,側身垂眸,對踩階而上的天竺國師以示禮貌。錯身而過時,釋摩蘭突然偏頭看了他一眼。這個動作很快,可以說隻是他邁步時的一個細微舉動。
入殿後,釋摩蘭仰望佛像良久,雙手慢慢抬起在頭頂上方合掌,徐徐彎腰,對佛像頂禮膜拜。隨行的紅衣弟子紛紛跪地膜禮。禮畢,他轉身向句泥合掌:“主持,那顆大舍利,請歸還我天竺。”
“笑話。”戒香冷嗤,“國師隻看一眼就要帶走天眼舍利,這和搶有什麼區別?”
釋摩蘭也冷下臉,“如此說來,七佛伽藍是要仗勢欺人,強行霸占我天竺達摩舍利了?”音落,右手倏抬,殿外軟橋仿佛被一隻無形之手攫取搖晃,咯咯作響。轎內一物飛起,轉眼間落入釋摩蘭手中。他將此物往地上一放,觸地清脆,錚然有聲。
是一柄通體烏黑的法杖。聽它落地有金屬回響,想必不是烏金就是純鋼。
法杖的頂端是一顆純黑的骷髏頭,頭頂有九洞,各穿一環,骷髏頭下是雙耳狀的翅托。杖身上紋路遊離,仿佛青龍盤旋,杖底則是小巧的蓮花托。
“既然是七佛伽藍,貧僧今日就以一人之力連戰七人。如果貧僧連勝七局,主持是否同意將大舍利歸還我天竺?”釋摩蘭語有傲態,似乎經過剛才的比鬥,他已將伽藍武學了如指掌。
句泥麵露難色。
這“難色”讓隨著僧眾擁到殿門邊的司空亂斬瞧到,她扯扯嘴角,不屑。要她說,句泥其實就是一隻老狐狸,不過是一隻慈悲的老狐狸,釋摩蘭現在是很囂張,等一下肯定吃啞巴虧。
正要冷哼,身後有人比她快——
“以一戰七?被天竺國師這麼一說,我對那顆大舍利也有點興趣了。”
“我尊!”她低呼回頭。好嘛,不止玄十三,商那和修與力兒也站在後麵。
釋摩蘭不識玄十三,但聽他語調邪滑,又有搶奪大舍利之意,麵色不覺冷下,正待冷言反諷,卻聽側方傳來一道低沉如馨的洪音——
“玄尊不必挑釁。天竺國師也不必以一戰七。本就無事,何須爭執。”
眾人向說話之人看去。司空亂斬緊捏衣袖,臉上神情似笑似嗔,迷醉癱軟,已是“雪獅子向火”之態。
能讓須彌窟主意亂情迷的人,在場隻有一位。
釋摩蘭的中土功課顯然做得不好,他皺著眉頭開口:“不知這位是……”
“定香。”年輕的護法不卑不亢,步子也不移半分,三分尊敬三分冷傲,另四分賦予了內斂無華,仿佛一柄惹了輕塵的金剛王劍。
“三香護法?”釋摩蘭抬頭睨視,“想必你就是最後一位。貧僧僅以五成功力小試兩位護法,不過爾爾。”
定香靜靜注視他,並不接話。
沉默過久是尷尬。釋摩蘭被他的冷漠激怒,反笑道:“剛才你說貧僧不必以一戰七,莫非已有自知之明?”
“是。”
“太好了。句泥主持,你也聽到了,伽藍護法自言不敵貧僧,還不快將達摩舍利取下歸還。”
“弟子並沒有說不敵國師。”定香向句泥合掌頷首。
釋摩蘭妙目一黯,拂袖斥喝:“那你是何意?”
無垢黑眸徐徐抬平,那雙佛眼中,無情無欲無求無感。眾人見他的嘴微微掀動,說出一句話。話音雖輕,卻也堅定,一霎秋風。
他說的是:“南泉斬貓。”
眾人心頭一凜,寒涼忽生。
“南泉斬貓”是佛家的一段公案。早在唐朝時,南泉山上有一位叫普願的和尚,世稱南泉和尚,有一天,南泉和尚見東西兩堂的和尚爭奪一隻貓,細問原因,才知近來寺中老鼠猖獗,這隻貓正好可以捕鼠。東堂的和尚說貓是他們先看到的,應該歸東堂所有,西堂的和尚說貓臥在他們門前,應該是西堂所有。兩爭不休,兩堂僧人便請南泉和尚判斷這隻貓到底歸哪一堂。南泉卻拿出一把刀,將貓兒斬成兩截。貓既死,東西兩堂的和尚也不爭了。
貓是災禍之源,滅了災源,人心得以清淨,人心清淨,便不再有爭執。
南泉和尚雖然勸退了兩堂僧人,但他自己也犯了殺戒。
“咦——”玄十三驚訝地看向司空亂斬,“你家定香今天格外與眾不同。”
“那當然。”她得意洋洋,妖眸生輝,“我家定香一向與眾不同。”
我家定香——簡簡單單四個字,宛如當著伽藍僧眾的麵給了他們每人狠狠一巴掌。
須彌窟主似真似假癡纏伽藍定香護法的風月傳言已是江湖盡知,雖然定香並沒有刻意去解釋,但好事之人總喜歡在蛛絲馬跡中搜尋一些他們需要的暗昧,再添以春情秋愁待月西廂,說者有心,聽者有意,眾口悠悠,難免被傳得有些難聽。
釋摩蘭並不是第一次來中原,或多或少聽到一些,也不知他聯想到什麼,眼中浮現一絲鄙夷,冷道:“不淨之人有何顏麵在佛前放肆!”
“凡塵滅盡,自然本性圓明。”定香向司空亂斬瞥去一眼,非常隨興,似乎就是因為聽到她說話才發現那裏站了一個人。
鈴環一響,釋摩蘭舉起法杖向定香攻去,骷髏頭來勢洶洶。定香踏步側移,避開法杖直取釋摩蘭雙臂,不料釋摩蘭的動作中途急變,竟反身向佛像縱去。定香提袍相隨,一式“蠍子卷尾”纏住釋摩蘭雙足,迫他不得不回身自救,也將他成功逼離佛像。
“驢馱經書,盡汙法華。”釋摩蘭冷哼,“貧僧就以正宗金剛拳會一會定香護法。”將法杖往地上一豎,法杖不倒之際,拳已當胸襲來。
定香也知此時不是打禪機耍嘴皮的時候,凝息沉氣,以掌迎拳。
兩道身影在佛前纏鬥,釋摩蘭身影遊走,定香下盤沉穩,隻在小範圍內移動。釋摩蘭的金剛拳入風有聲,似憤怒金剛捶山長嘯,定香的掌法卻如千葉花開,轉掌成扇,曲指成苞,五指撥動,錯錯雜彈,將釋摩蘭的拳逐一化解。
他用的是“觀音小垂手”。
金剛拳的要法在剛硬,小垂手的掌法卻以柔相克,仿佛憤怒金剛的拳頭全部擊打在水麵上,拳入水時,水花輕濺,水麵起波,但很快波平水靜,水麵恢複原狀。
眾僧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自家護法以嚴謹認真的態度和旁人過招了。護法緣武品上,瞧那些上台挑戰護法的武僧落敗,他們隻是覺得護法的武功高很多,並將其視為未來的目標和榜樣,但不會覺得冰森犀寒。今日觀定香護法與天竺國師對招,雖然定香護法腳下移動的範圍不超過一張蒲團大小,整個人卻像變了一樣,有一種讓人屈膝折服的冷嚴。
年輕的小沙彌們滿眼羨慕,在心裏猛說“小僧要練到什麼時候才能有定香護法這麼厲害啊”,戒香、慧香警惕紅衣僧侶,眼中亦有驚豔,句泥神色不動,他身邊,雲照禪師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驀地,定香轉掌成拳,正正迎上釋摩蘭的拳頭。
罡氣激射,猶如柔軟的水麵瞬間冰凍,百年冰封硬比鐵甲,生生承下砸來的金剛拳。
釋摩蘭撞到法杖,立即反手握住,急退五步才止住身形。
定香隻退兩步。
釋摩蘭緊閉雙唇,怒瞪定香。
“般若我佛!”定香合掌揖禮,“積柔即剛,積弱即強,學武要剛柔相濟,才是上道。”
釋摩蘭深吸一口氣,咬牙緩道:“想不到定香護法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