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二章 碎骨驚猿走(3 / 3)

“蘭若錯了,並非貧僧深藏不露。伽藍武學雖源與西方大乘佛經,但久處中原,百年相承,佛武早已自成一家。道在於化,佛在於修。修行者不但要修身,更要修心。心是佛,武是佛,心是魔,武是魔。”一席話似梵音清雅,令人如沐春風。

釋摩蘭被他嗆得一口氣上不來,臉色鐵青,調轉槍頭,“句泥主持,你今日是不會將達摩舍利歸還我天竺了?”

“主持恕罪。”定香快影如風奪過釋摩蘭手中的骷髏法杖,趁眾人驚異之際縱上佛肩,將骷髏頭對準佛額上的舍利狠狠一擊。

眾僧驚呼。

佛額上的金色舍利“哢啦”一聲脆響,內部出現一道龜紋。這紋就像一張會生長的網,很快漫延到舍利骨的各個角落。接下來的畫麵就如半夜突生的夢魘:金色舍利裂成無數細小的顆粒,沿著佛額慢慢滑落,滾過佛鼻,流沙潺潺,仿佛兩道金色佛淚。

失去瞳子的豎立佛眼以深深的黑洞凝視眾人,眼眶因撞擊出現一道橫向裂紋,就像在眼睛中間砍了一刀。

“國師。”骷髏法杖托在雙手遞還釋摩蘭,年輕的護法依然是雲在青霄水在瓶的表情。

震驚之後,釋摩蘭已經氣得完全不顧風儀了,取回法杖,怒極咬牙:“好!好!七佛伽藍擅毀我達摩舍利,本座一定會記下!”果然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連自稱都不再是謙語。如今舍利已毀,再留下也是枉然。他拂袖轉身,離去前留下一句:“他日本座定當上門討教!告辭!”

目送紅衣僧侶遠走,年輕的護法將目光移向久未出聲的玄十三。玄十三玩味一笑,突然抬手拍掌,“定香護法好功夫。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司空亂斬在他身邊扯袖子。

“……亂斬說的是。”玄十三乖乖受教。

“玄尊對舍利還有興趣嗎?”定香淡淡問他。

玄十三撇嘴,無趣地掃了眼散落在地的碎舍利,搖頭。青色蓮眸在地上拂過一圈,他慢慢向前邁出一步。他一動,句泥也動了——

“半月前,枯朽與玄尊的一局棋還沒下完。不知玄尊今日可有雅興?”

適才釋摩蘭一拳退開後久立無語,並不是他不想說話,而是他被定香最後一拳震得血氣翻湧,正強行壓下丹田的逆反之氣。玄十三這一步,已有一試定香武功之意。句泥出言打岔,就是不想在今日多生事端。

“在下棋之前,我有個問題想請教。”玄十三豈會不知他的心思,今日本就閑散,既然句泥出聲了,他做個順水人情也無不可。

“玄尊請說。”

“三香護法……隻有一位名符其實嗎?”

“主持,請恕弟子無禮。”年輕的護法垂下視線,“玄尊是指戒香、慧香兩位師弟未能阻止天竺國師嗎?”見玄十三歪頭諷笑,他輕道:“並非兩位師弟護持不力,隻是他們都心存善念慈悲,不忍傷人,所以在拳腳上多有保留。”話中之意是說他對天竺國師並無慈悲。

正是因為心無慈悲,所以,出手即傷人。

玄十三對他的回答頗顯驚訝,深深凝他一眼,突然迸出一聲笑,搖頭移開眼,隨句泥下棋去。商那和修跟在他身後。力兒想了想,站到自家窟主身邊。

伽藍僧眾在諸位禪師的勸退下慢慢散去,司空亂斬沒動。殿中剩下雲照禪師和定香的時候,一名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和尚突然從帷布後跳出來,拍掌笑道:“砸得好!砸得好!”定香無言,小和尚接著說:“既然舍利是你砸的,你就把它們掃幹淨吧。”

“弟子遵命。”定香對這小和尚出奇地恭敬。

誰也想不到,這名隻有十四五歲的小和尚會是賢劫殿的夜奢小禪師。

司空亂斬扁了眼睛,向力兒勾勾手。力兒會意,幾步上前提起小和尚的衣領,直接將他拎到外麵去。小和尚被她拎著,不但不掙紮,反而享受似的笑眯了眼,將腳踮得高高的,以免自己的脖子被衣領勒到。

雲照目睹小和尚被力兒拎走,輕輕搖頭,“定香,打掃完後,到厭世殿來。”

“是。”

都走了,賢劫殿裏隻剩下他和她。他見她不走有些奇怪,但也沒說什麼,徑自取了軟布縱上佛像肩頭,輕輕拭擦龜裂的佛眼。拭淨佛眼,再拭佛麵。

她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香案前抬頭看他。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身上的確沉澱了某些東西,某些她不太理解又猜測不透的東西。今日初見,隻覺得他瘦了、飄逸了,似沾惹輕塵的金剛王劍;再親睹他擊退釋摩蘭,那一刹的殺意讓他整個人都變了,仿佛一柄拔出鞘的金剛王劍,寒氣逼人,怒目眾生。

以前的定香,是一柄沒有開鋒的劍,懾人,但不傷人,而今的定香,不僅開鋒,出鞘更是毫無猶豫。

她雖不在窟中,卻總會收到扶遊窟帶來的關於他的消息,這段時日並無大事發生啊。究竟是什麼,將他原本鈍和的劍鋒磨礪得如此犀寒?

九月初八這一天對司空亂斬而言,當然是混亂又噩夢。

想啊,她經過生死大劫後興衝衝趕回來,養足了精神,調整了心情,就是希望和定香共度一個具有回憶價值的生辰。結果是:釋摩蘭搗亂再滾蛋,定香擦了足足一個時辰的佛像,然後寶貝似的捧著一堆沙子舍利到厭世殿,甩都不甩她。行,不甩她沒關係。她樂顛顛跟在他後麵,卻在厭世殿外被武僧攔住,雲照不但命武僧布陣,還親自守在殿門外,是鐵了心不讓她進去。

這隻和尚……可惡!

她見不到他,呆坐無趣,等肚子餓得受不了時,才被力兒勸拉著下了山。

“為什麼我一回來就遇到這種事?”回到千沙界,她心頭仍是憤憤難平,隨手拿了把折扇呼呼猛搖。

“窟主,與其煩心雲照那隻和尚,不如快快未雨綢繆。”力兒為她撫背順氣,不過下麵的話就聽得她不怎麼順氣,“我聽說啊,沙虎幫幫主的侄女親手製作了兩張浣花箋,還用這兩張浣花箋各包了二兩茶葉,混在香油裏麵送上七佛伽藍,指明了茶葉是給定香護法……品嚐的。”

“又是幫派女子!”她怒斷折扇,煞氣衝眼。

在亭內來來回回踱了幾遍,將兩截斷扇往卷去幾上一放,她折身往外走。

“窟主你去哪兒?”力兒快步相隨。

“不用跟了,我去華流那裏練劍。”劍字還在亭邊,顧影步隨心而生,人已掠入林中。

練劍啊……力兒盯著空蕩蕩的前方,驀地一笑。真高興她家窟主從無可奈何的鬱憤情緒中跳脫出來。就現階段的情況判斷,窟主生伽藍和尚的氣,但會顧忌定香的麵子有所收斂,可收斂歸收斂,生了氣還是要發泄,不能找伽藍和尚出氣,那就隻有找些小幫小派了。

身為一個沉穩大度的侍女,為窟主分憂解愁是最重要的事。

“沙虎幫,自求多福吧!”力兒毫無愧意的朝著東邊說了一句,轉身收拾斷成兩截的扇子。展開一看,是慈悲扇。

稍後記得要去飲光窟主那裏討幾把扇子……備用……心頭默忖,她拿著斷扇進了嘲風弄月樓。

與此同時,七佛伽藍,大方便閣內——

句泥盯著桌上一捧沙化的舍利,神態安詳。

他和幾位禪師正商討定香今日所為是對是錯。

和尚的長處就是久座無言,七殿禪師端坐不動,也不知靜了多久,就是無人開口。句泥突然一笑,“夜奢,舍利眼一直供奉在賢劫殿,你覺得此事如何處理為妙?”

少年禪師嘻嘻笑道:“我已經說啦。砸得好!”

醜相禪師攏起眉頭,“釋摩蘭未必能連勝我伽藍七人,如果能不毀舍利而平退釋摩蘭,也未嚐不可。”

句泥笑問:“諸位師弟,釋摩蘭到來時,你們當時有誰心裏想過擊毀舍利?”

“般若我佛!”七位禪師齊誦佛諾,合掌垂首。

“都不曾,是嗎?”句泥再問,見眾禪師紛紛搖頭,他卻笑著點了點頭,“金剛手菩薩利牙咬唇須發赤豎,現憤怒相,是為了懾怵魔怪,垂眉低眼唇彎麵軟,現微笑相,是為了救助眾生。定香擊毀舍利,是憤怒相?是微笑相?”

得得禪師沉吟片刻,輕道:“師兄,師弟無意責怪定香,但退釋摩蘭、存舍利,總有個兩全之法。”

“師弟嗬……”句泥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得得禪師,“這世間焉有雙全之法。”

焉有雙全法,焉能不負卿?

於情處共堪兩饒,於意處我證如來。焉有?焉能?

對於這些早已滅盡凡塵的得道高僧而言,有情即是無情,無情即是有情,看得開了、淡了,也就不會再有遺憾。不過有時候,心頭還是會有些惆悵……

大方便閣內一時寂然。

過了片刻,雲照禪師歎氣:“主持,諸位師兄、師弟,不如聽我講個故事。昔時,世尊在靈山會上說法,五百個比丘得到佛法真諦,悟出了四禪定、五神通,可就是參不透法忍,在過往的宿命中,他們看到自己殺父害母,犯下種種重罪,心頭都有些懷疑:自己作孽太多,真的能得到佛法正果嗎?就因為種種懷疑,他們的修行停滯不前,無法提升。文殊師利見到這種情況,突然手持利劍直逼世尊。世尊道:‘住!住!不應作逆,勿得害吾。’五百比丘心中奇怪,為何文殊師利會拿劍去殺害佛祖。這時,文殊師利已將劍加架上世尊的脖子上,世尊則對五百比丘說:‘無實罪,則無造罪之人。文殊持劍殺我,但未殺我,即是無罪。既然無罪,就沒有被害者和受害者。人的生命也是這樣,隻要是生命就會消逝,在你們前世中消失的生命並不是你們的罪過,隻不過如幻如化。既是幻化,你們何罪之有。’五百比丘從世尊和文殊師利的一殺一答中解脫出來,終於參透法忍,修成正果。”

聽完,夜奢拍掌:“殺得好殺得好!醜相,得得,我們何必求那雙全之法。舍利不是還在這兒嗎?”

指尖處,金沙似的舍利淡淡生輝。

兩位禪師盯著沙尖那一抹閃爍輝暈,半晌,抬眼相視一笑。

“主持師兄,”雲照又道,“師弟有意讓定香接厭世殿禪師之位,你看如何?”

句泥笑著反問:“三位護法各有優長,為何你隻相中定香?”

“莫非雲照師弟是瞧了今日定香那最後一手阿修羅拳?”醜相打趣。

“三位護法的確各有所長。”雲照點頭,“一字概括,戒香‘憨’,慧香‘直’,定香……”話到這裏停頓,雲照環視一周,似乎等其他禪師接下去。

眾禪師含笑不語。

“定香……狠。”雲照也不賣關子,“厭世殿是武殿,武殿首座不僅要心懷慈悲法善,有時也必須如文殊師利那般,持劍殺佛,引迷途者修成正果。早些年,三位護法中選哪一個讓我為難,近一年多,我明顯看到他們三人在各自的道路上持心修行,就如主持所言,各有優長。但以他們的優長來判斷,隻有定香可居武殿首座。”

“雲照師弟心意已決?”句泥詢疑。

“正是。所以今日提一提,不知諸位師兄、師弟有何意見。”

眾禪師並不反對,句泥則笑著說了句:“讓定香多些曆練吧。”這意思,也就是同意了。

雲照合掌揖首,“是。”

“當——”閣外古鍾悠悠響起,秋日餘暉短暫而燦爛,為七佛伽藍披上一層灼目璀璨的聖光。

枯黃的落葉早已被勤勞的小沙彌掃成一堆。

秋高氣爽,一名小沙彌從側殿取來半截燃香,提起僧袍蹲在落葉堆前,將燃燒的香頭往落葉裏一放。片刻後,一縷青煙從葉堆中串起,曲曲嫋嫋升上半空。

定香從厭世窟裏走出來時,落日如火輪,欲沉未沉。沿著小徑閑步騰騰,遠遠瞧到數名小沙彌圍著落葉堆烤紅薯,大概是看到他,紛紛站起來摸頭訕笑,臉上是被捉住偷懶的局促。

他笑了笑,豎起食指按在唇上比個噤聲,繼續自己的步子。

他並不是一個嚴厲的人,年幼時,落葉烤紅薯他和師兄弟們也做過,無傷大雅。今日伽藍略傷元氣,雖然斷了釋摩蘭借達摩舍利為由挑釁的源頭,但從釋摩蘭行事判斷,他是個執著苛厲的人,當著他的麵擊碎舍利,他必然記恨於心,日後也許會為伽藍帶來劫難。

擊碎舍利他並不後悔,也無懺意,隻是,以後如何護持伽藍,他需要一個新的度量。

身影隱入古木的暝暗,小徑上仿佛有一道低低的歎息傳來,又好像隻是風吹葉動的聲音,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