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三章 蟠桃動千秋(1 / 3)

司空亂斬一直想弄清楚她在外的這段時間,定香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可能成天泡在伽藍裏,實際上,扶遊窟那邊也查不出什麼。

可是,能讓一個人的心境、行事乃至氣度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必定有因。

問題的答案仿佛被冰封在萬尺深淵的最底層,她鑿來鑿去鑿不出所以然。不知不覺半年的時間過去,她和他的相處似乎回到了原點,有空時她去伽藍坐坐聽聽故事,忙時他們一兩個月不見也常有,他對她一如既往的淡然,淡到她有時候會懷疑:難道他們要這麼纏繞一輩子,難道她到老了還要擔心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問題?

就在她糾結憤鬱不得圓滿的時候,七佛伽藍迎來了一位神秘客人。

那是三月的最後一天,月不見弦的夜。

伽藍僧眾完成了一日的修行,正要各自歇息。春夏之交,山木新長,長條交茹,頗有“葉動猿來,花驚鳥去”之態。一名小沙彌抬頭望望正門前的香楓樹,轉身正要關閉山門,一隻手突然用力按在門扣上,將小沙彌嚇得一愣。

“請問句泥大師在嗎?”來人戴著寬沿笠帽,大半的麵貌掩在陰影下。他身形高大魁梧,聲音沙啞,普通的布袍,背上背著一個包袱,手中拿一把劍,看上去頗有頹廢落拓之態。

他指名找主持,小沙彌一驚之後倒也冷靜下來,皺眉問:“敢問蘭若高姓大名?”

“請小師父轉告句泥大師:一問二問三問,高聲問。他自然知道我是誰。”

小沙彌驚疑打量片刻,將山門打開請他進來,等他邁過門檻,小沙彌才發現他身後還有一人,也是笠帽掩臉。不過後麵這人身形瘦小,個頭和他差不多,但披著一件黑披風,分不清男女老少。

請他們在前殿等候,小沙彌提袍飛奔,直衝大方便閣。路遇有台,小沙彌宛如見到救星雙眼一亮,“有台師兄有台師兄,有兩位蘭若求見主持。”

有台歪頭,“現在?”

“正是。小僧請他們等在前院,正要去通報主持。”

“那你去吧。”

“……有台師兄,你可不可以陪小僧一起去?”

“……走吧。”

“多謝有台師兄。”

兩人飛快來到大方便閣,小沙彌將那人所說“一問二問三問,高聲問”稟明後,句泥盯著燭火遙想,不過須臾,他問小沙彌:“是兩位?”

“是。”

“將他們帶到大方便閣來。”句泥揮手,又道:“一切如常,莫要驚擾他人。”

兩人跑到前院,笠帽男人和披風人正站在柱後,有台引路,小沙彌斷後,將他們引到大方便閣。剛進門,就聽句泥問:“一問二問三問,高聲問。”

男人脫了笠帽,回道:“天下事,莫如封侯萬裏,淩煙寫像。”

“崔蘭若,多年不見了。”句泥低歎,向他身後一直沒脫帽的瘦小身影看了一眼。

男人突然跪下,“句泥大師,崔道琪今日有事相求。”

“快起快起。”句泥上前扶起他,“我佛慈悲,但開方便之門,崔蘭若何必如此。”自稱崔道琪的男人看了站在一邊的有台和小沙彌,句泥知他心意,便道:“你們歇息去吧。”

有台合掌揖禮,和小沙彌一起退了出去,離開前不忘為他們掩好大門。

閉門前,有台從門縫中看到男人正從懷裏掏出什麼……

當晚,大方便閣內發生了什麼事,無人知曉。第二天,伽藍弟子隻知道客院住進了一名年輕齋客,什麼身份,不知;什麼姓名,不知。他們隻聽到句泥喚那人“木公子”。

六日後,句泥下山了,帶了定香、慧香兩位護法,和那位木公子一起,去了一個地方。

他去了七破窟。

“句泥要見我?”正在上水堂和厭世窟主翁曇對局的玄十三聽商那和修來報後,邪眸微撩,不掩驚奇:“他有說什麼事嗎?”

“沒有。”商那和修凝眉,“不過他帶來一個陌生人。披著黑色的披風,戴了帽子,看不清是誰。”

“老古錐……”玄十三妖絕一笑,將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一角,卷袖起身,“他們在哪裏?”

“在勸進門外。”商那和修恭恭敬敬側退一步。

七破窟隱於熊耳山,要進入七破窟地界範圍,首先就要過三門,分別是:勸進門,悔過門,一渡門。如果你不想從三門走上山,偏要取捷徑,那麼,隻要走岔一步,等著你的就是毒草毒林陣,而且每一步都是要命的機關。

“帶他們去一渡門的醉危亭,我稍後過去。”玄十三低頭笑了笑,青色蓮眸灼彩燦燦。

商那和修領命退下。翁曇捕捉到他眼底一刹那劃過的燦爛流光,失笑搖頭,“我尊,和尚主動找上門,未必是什麼趣事。”

“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玄十三顯然興致勃勃,“要不要一起去?”

“句泥指名是找你。”翁曇托起下巴,雙指輕扣棋盤,“看他們說話就像看他們抽筋一樣,我不去。”

玄十三不勉強他,搖搖手,提氣躍出上水堂,上小船,過河上岸,不急不快晃到醉危亭。

沿路侍衛崗哨隱蔽,遠遠他就見到句泥和一人在醉危亭內,定香、慧香在亭外觀景。等他晃進亭子後,也瞧清了句泥帶來的陌生人。是名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臉色蒼白,臉頰消瘦,眼底有些驚慌但不膽怯。

少年迎著他打量的目光,下巴抬得高高的,似乎想顯出自身的尊嚴和驕傲。

不等他開口問,句泥先一步說:“玄尊,枯朽今日有一事相求。”

玄十三歪頭,“不聽。”

句泥失笑,“如果玄尊不想聽,也不會讓枯朽等在這裏,玄尊你也不會來了。”

邪眸微微一勾,玄十三撇嘴,“什麼事?”

“枯朽請玄尊代為照顧一個人。”句泥從袖內裏掏出一封信遞給玄十三,“看完這封信,玄尊就會明白了。放眼當今江湖,也隻有玄尊能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最後一句說得夠狗腿,四周林木裏隱隱傳來數聲低笑。

玄十三不知是被句泥難得諂媚的語調惹笑還是真的享受他的狗腿,嗤笑一聲,撇了少年一眼,拿出信紙慢慢展開。

從信中行文來看,出自少年父親之手。

少年叫陸堆,是“東風萬戶侯”陸沐霞的獨子。陸沐霞一個月前受奸人所害,皇帝以“議禮有失,有謀反之心”的罪名將其全家投入錦衣衛獄。信是陸沐霞在入獄的前一晚所寫,他請侍衛崔道琪秘密帶獨子離開,送往七佛伽藍請句泥保護,以期保全陸家一點血脈。

當晚的男人就是崔道琪,他將陸堆送上伽藍後即夜便離開了,也沒說去哪裏。

“崔大哥是去殺那個狗賊!”半天沒吭聲的少年突然開口。

玄十三表情恍惚了一會兒,將信疊好塞回信封,輕輕往石桌上一放,慢條斯理地說:“他是把麻煩交給你,你怎麼扔給我呢?”

“錦衣衛行事詭譎,伽藍人多口雜,枯朽擔心陸公子的安全,實在無奈,隻好請玄尊出手相助。”

“老古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理在想什麼。”俊容含笑,眸底寒光一蕩,“你是覺得我七破窟行事也是詭譎難測,又隻憑喜好,正邪莫辨,隻要我想,殺一批錦衣衛輕而易舉,對不對?”

句泥垂眸一笑,“玄尊傲狠,卻也明德。孰是孰非,玄尊自會決斷。”

“好,人留下。”玄十三點頭。他下這個決定時完全沒有前兆,以至於句泥半天反應不過來。

陸堆就這麼簡單地被七破窟接收了。

後來的事也簡單,玄十三將陸堆扔給祝華流,祝華流評估了一下,將他扔到夜多窟習武。

陸堆出身官宦人家,錦衣玉食,原本有自己的仕途之路,如今家逢異變,隻身流落江湖,心頭自然鬱鬱寡歡。初到七破窟時,他放不下自幼養成的驕傲,但又心恨自己懦弱無法救出父母,時常坐在樹下自怨自艾,後來又聽說崔道琪為了給陸沐霞報仇刺殺朝廷官員,可惜被錦衣衛斬殺於宮門之外,不由躲到樹林裏大哭一場,然後開始專心練功,有臥薪嚐膽一雪前恥的堅定。

陸堆並不喜歡江湖人。他以前習武不過是拿著劍舞兩招花架子,和一群公子哥吟詩作樂所用。他覺得江湖人野蠻。但在七破窟生活了兩個月後,他卻覺得“人生當如此”。

想啊,封侯萬裏固然風光,可總要看皇帝的臉色吃飯,加上錦衣衛和一手遮天的東、西兩廠,哪一天過得不是戰戰兢兢。相比之下,刀光劍影的江湖是何等率性,逍遙天地之間,縱情山水,恣意恩仇,不必理會世俗的枷鎖。

可憐他小小年紀,已是滿心愴悲……

又過了兩個月,轉眼進入盛夏。

八月初的時候,一張邀帖送上七破窟,送帖的是一名少林寺僧人。

原來,三年一度,有“清涼武境不虛見,一武道天下”之稱的“嵩山修武會”將在今年九月初舉行,少林弟子奉命將邀帖送往江湖各門各派手中,七佛伽藍有,七破窟也有。

今年江湖平淡,嵩山修武會也算一件盛事了。

原本不關陸堆的事,當他聽說某位朝廷要員也慕名而去時,立即懇請玄十三讓他出席嵩山修武會,他要手刃仇人。

這原本也不關司空亂斬的事,但是因為陸堆要去,玄十三通知句泥後,句泥擔心陸堆的安危,便提出兩方一起同行,途中也好有個照應。召集窟主們議事時,玄十三有意無意提到七佛伽藍除了醜相、五岸侍者要去赴會之外,還有定香……司空亂斬立即舉手,“我要去。”

“咦?亂斬不是一向討厭江湖事嗎?”玄十三表情微訝不像佯裝。

“這是我和他遊山玩水的好機會。”她絲毫不掩飾她那一點芙蓉的煙霞心事。羞怯?值多少銀子?

喝茶的酈虛語無故嗆了一下。其他幾位窟主似笑非笑,眼中的期盼絕對大過擔憂。

啟程很簡單,在司空亂斬的安排下,每人一匹馬,將醜相“貧僧打算走路去”的念頭狠狠扼殺掉。

七佛伽藍是醜相、定香、五岸侍者、有台,一共八人,七破窟這邊是司空亂斬、力兒、善友、陸堆,一共四人。不過善友隻和他們同行一小段路,到了下個岔路口就分道揚鑣。

一路上,老實說她的心情真的很好。為了行走方便,她一身公子打扮,信馬遊韁,折扇搖搖,投宿時又出手闊綽,惹來不少女子傾慕的視線,不過她的視線全在他身上,哪有心思理會其他人。然後她很快樂地發現,自己作男兒打扮時,他的視線會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時間——這個發現讓她心情更好。

她的“雪獅子向火”之態,瞧得力兒歎氣又搖頭。自家窟主如此模樣,她不沉穩怎麼行,不大度怎麼行。

常言道:久逗無趣。雖然同行,司空亂斬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在言辭上傒落或逗戲定香,多數時間她隻是靜靜注視他,路邊休息的時候看他牽馬,溪邊洗臉的時候看他臨水發呆,故意放慢馬速落在後麵看他背影,看他挽袖喝水,看他和有台輕語,看他……真是……百看不膩……

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沉得住氣。

她已經升華這麼久了,他什麼時候才會升華啊?

他們之間完全僵住了,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他心甘情願地對她動心。也許她應該做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女魔頭,壞事做盡,隻有這樣他這個正義俠士才會“追”她到天涯海角——她很自動地省掉一個“殺”字。又或者她應該費些心機和時間,設出一個巨大的局,引他一步步陷進去……

“小姐,前麵有條山溪,不如我們休息一下再走。”力兒有些受不了八月的日頭。

因為時間充裕,他們的馬速並不快,聽了力兒的話,她看看同行的和尚,見他們沒有異議,便打馬向林子走去。陸堆和有台年紀相近,相處幾天便成了朋友,聽到休息,兩人立即跳下馬往樹陰下跑。

下了馬,她將韁繩往鞍上一搭,任馬兒自己找草吃,她則走到溪邊掬一把溪水洗臉。取出絲帕拭臉時,她還在考慮剛才的念頭——設局騙他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