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一個連環局,牽出一批相幹不相幹的人,死幾個,傷幾個,把他牽扯到局裏,讓他受到極致的打擊和極致的震撼,讓他動心,讓他喜歡,讓他忘不了,讓他魂縈夢牽……
唉——臨溪一歎,她不想再推演下去。
用惡俗一點的比喻吧:他自律,他冷靜,他醉心武學和佛法,他的帝釋之心和修羅之心契合得完美無缺,他知道自己的選擇,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他其實是一個驕傲的人。
那麼的那麼的……驕傲……
驕傲到若不是他自己肯動心、自己肯低頭、自己肯折腰,誰能彎了他的傲骨?
強行折斷,無異於鷹隼折翼、殺雞取卵,她怎麼舍得。
最惱人的是那些江湖幫派,掌上明珠啦,最得意女弟子啦,刁鑽小師妹啊,聰明冷豔大師姐啦,有事無事跑到伽藍茹素,借機和他花前月下談禪說理,其樂也融融……
融她們個琴瑟琵琶啦!
為此,她不知道折了多少紙扇,斷了多少竹笛。有很長一段時間,放在她書桌上的折扇都是新的。
不過就是兩情相悅的問題嘛,怎麼到了她身上就變得如此複雜?她可不可以哭啊……
濃烈的殺氣突然從林子裏迸發出來。銀光閃如利電,數名黑衣人仗劍襲來。輕迅的步伐,敏捷寒利的招式,隱秘壓抑又快速爆發的殺氣,他們顯然是特殊組織的殺手。
司空亂斬坐在溪石上,保持屈膝歎氣的姿勢,一動不動。能散發這種陰暗氣息的家夥化地窟比比皆是,想嚇她?嫩了點。
劍在兩尺距離被力兒擋開。
力兒會劍,而且不比那些有名有號的江湖俠女差,何況力兒有一種天生的優勢——力大,她不僅擋開殺手的劍,反衝的力量更是將殺手逼得縱身倒翻,滾地三圈才站住腳。
僧人們和殺手已纏鬥在一起,雖然應付起來不困難,但殺手有劍,僧人們手無寸鐵,隻能以守為主。
看和尚比鬥就是火大,拖拖拉拉,不幹不脆,明明一掌就能打趴的家夥非要用十招去周旋,美其名: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並不擔心和尚,視線鎖在陸堆身上。
陸堆一直住在夜多窟,聽說他早上練拳,下午練劍,晚上練內功心法,四個多月下來,招式倒練得有模有樣,臉色不再蒼白,人也精神不少。夜多窟果然是個學武的好地方。她分心表達了一下對某隻蝴蝶的佩服,以陸堆為中心,暗暗觀察四周的殺手。
看似突襲,纏住和尚和力兒的殺手卻有意無意地將他們拉遠,中間的空白是她……和陸堆。
他們的目標是陸堆。
雙指拈著沾了溪水的濕帕,她歎氣,不怎麼情願地站起來,拍拍衣後的灰塵,突然就出現在刺殺陸堆的那名黑衣人身後。那人警覺,不回頭,一記“寒蟾吸水”,劍已從腋下向她刺來。她縱身飛躍,從那人肩頭淩空倒翻,落地之前將礙事的陸堆一腳踢開,扣住黑衣人手腕向自己懷中一拉。黑衣人眼中一厲,欲轉腕揮劍。未料她反手一推,冰寒的勁氣直接落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身體一震,趔趄後退,但手中的劍被濕帕卷住,被迫脫手。
抽回濕帕,扣劍柄,奪劍之後她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直接將劍尖往前一送。
一道悶哼,黑衣人胸口插劍,倒地氣絕。
見同伴身亡,數名黑衣人一齊掏出煙彈往地上一扔。煙霧騰起之際,她飛快轉步移到陸堆身側,閉氣凝神。林間煙霧過濃,前方人影依稀,突然感到側方有人,她翻掌欲襲,幸好一道聲音止了她——“亂斬?”
“定香?”她任那人扣住手腕,並不急著縮回來。她可以感到他的五指慢慢鬆了勁,又輕輕放開她的手腕,再尋求似的叫了聲——
“陸公子?”
“我在。”陸堆的聲音從他們側下方傳來。
如此看來,他也是怕黑衣人趨煙霧濃鬱之際殺害陸堆,特意趕到他身邊保護他。
等煙霧散盡,黑衣人已遁逃無蹤。他們站在陸堆身邊,其他人散立四周。那名被她殺死的黑衣人屍體也不見了,隻有草叢中一點血跡證明剛才有人倒在那裏。
“他們是什麼人?”有台扶起陸堆,語有憤怒。
“殺手。”她到溪水裏洗淨手帕,牽馬準備上路。醜相似乎想說什麼,幾次張嘴,最後也隻是對著沾血的草地誦了一段經文。
重新趕路後,眾人明顯提高了警惕,五岸侍者和定香猜測黑衣人來曆和目的,陸堆揉著胸口低頭沉思。
有台策馬與陸堆並行,無比同情地小聲問:“須彌窟主那一腳重不重?”
陸堆看了他一眼,沉默。
因為說話的關係,他們的馬速並不快。司空亂斬突然偏頭看了力兒一眼,力兒立即驅馬靠近,“小姐?”
“你看到他們身上有什麼標誌嗎?”她輕問。力兒搖頭。她抿唇沉吟,似在記憶中比較什麼,片刻後,她問力兒:“你覺不覺得他們的劍法很熟悉?”
力兒沉思片刻,突然臉色大變,“化地窟主要殺我們?”
她瞪去一眼,“你也感覺到了?”
“現在想想,好像有點像……”力兒拉拉韁繩,說得含糊不清。
“這次真是大麻煩。”她歎氣,偏頭瞥了陸堆一眼。五岸侍者突然將目光齊齊移向她,如此一來,定香、醜相的視線也向她移來。別人看她,她可以不當一回事,偏偏有他在看……心頭莫名就是一喜,她也不賣關子,隻道:“秋風十二樓。”
伽藍僧人並非不問江湖事,聽到這五個字,心頭皆是一凜。
秋風十二樓,一個令人想起西湖印月和煙雨杏花江南的名字。但它不是。
放眼當今江湖,有兩樓神秘不可窺,時人並稱:“極樂錦,天下秋”。
“極樂錦”指的是隱於白梅穀的錦迷樓,樓主梅千賦,行事乖張,但為人低調,極少過問江湖事,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星眉柳目,如玉質冷梅”。
“天下秋”則是指江湖上著名又神秘的暗殺組織——秋風十二樓。據說秋風十二樓的樓主姓祝,叫什麼沒人知道,長什麼模樣也沒人見過。不過在江湖著書人的筆記裏,秋風十二樓至今沒有一筆敗跡。但秋風十二樓也有個規矩——忠義之臣不殺,未沾血腥者不殺。
秋風十二樓既然要殺陸堆,往後路上的麻煩何止一個“大”字。
“小姐……”力兒欲言又止。
“到下一個城鎮再想辦法。”她並不打算聽力兒沒出口的話。拉起馬頭,駿馬前蹄豎騰,一聲幽長入雲的嘶鳴後,仿佛脫韁天駒飛馳而去。
一絲笑意掛在唇角,胸有成竹。
兵分三路。
一路是有台和醜相。有台和陸堆都是少年偏瘦體態,讓有台換件衣服,包上頭巾戴上帽子,假扮陸堆不成問題。
二路是陸堆和五岸侍者。隻要讓陸堆穿上僧袍掛起佛珠,包緊頭巾戴上帽子,扮有台也不是問題。
三路是司空亂斬和定香。司空亂斬的體型與少年相似,作公子打扮時自有一股花心利落,換上陸堆的長袍再戴上帽子,根本沒人懷疑。
力兒被司空亂斬分到陸堆和五岸侍者那一路。理由很簡單,他們突然分開必定惹人懷疑,秋風十二樓的人不是笨蛋,他們會判斷哪一路是真的陸堆,讓力兒跟隨陸堆同行其實是一種虛棋,她要讓人故意誤會“這個真的陸堆是她假扮的”。
在客棧休息一晚,第二天啟程,前兩路先走,她和定香留在最後。當前兩路離開客棧後,側方有兩道身影一閃而過。
他們在客棧多停留了一段時間後才牽馬離開。出城門後,他們放馬慢行,又專走僻靜小道,果然沒多久就聽到四周林子裏傳來壓抑的呼吸聲。
秋風十二樓和華流有些淵源,要救助也不是不行。但行有行規,收了人家的錢就要給人家辦事,她不想讓華流為難,也不想華流因為這件事欠某人一個情。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明顯感到那些遠遠靜伏的氣息正慢慢縮緊、靠近。
馬身突然一震,不知被什麼驚嚇,仰頸長嘶,發狂地往樹林衝去。他們被迫躍離馬背,旋身落地時,冰寒劍影從四麵疾射而出。
司空亂斬並沒有出手傷人,反倒像陸堆那樣笨拙地抵擋、退逃,定香身形縹緲,轉眼將殺手擊昏在地,如此,即不傷他們性命,又避免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衝上來。
殺手陸續襲來,遠遠站了兩名黑衣人,冷冷盯著他們。
兩人退到一處陡峭的山坡邊,司空亂斬佯裝不敵,失足滾下山坡,定香回身欲救,卻來不及捉住揚起的一片衣角。劍風從背後襲來,定香退步躲避,坡地傾斜,他一足踏空,也滾了下去。
“……”黑衣的殺手圍站在坡邊,麵麵相覷。
站在後方的黑衣人低沉地說出一個字:“追。”
坡麵陡峭又有點凹陷,無法直接跳下去,黑衣人立即從側方樹林取道追擊。下到坡地後,他們四下搜尋,隻在樹枝上找到一條撕裂的破布,看顏色是陸堆袍子上的。
為首的黑衣人環顧四周,下令撤退。一行人飛快隱入樹叢,氣息漸遠。
林中寂靜,偶有飛鳥躍枝高鳴。
良久良久……良久之後,為首的黑衣人不知從哪棵樹後走出來,從坡地邊抬頭向上看。坡上有滾落的痕跡,如果他們沒有躲藏在這裏,想必循入林中。思此,他轉身比個手勢,林中一陣響動,原本離開的殺手紛紛現身。他雙手在空中一分,那些殺手會意點頭,分成兩組追擊。他在坡林邊又站了一會兒,忽地縱身躍上樹梢,雙手抱臂輕輕站在樹枝尖端,眼睛盯著前方,似在沉思,又似在觀察什麼。
這一躍,輕功高妙詭譎,放眼江湖不知幾人能敵。
他在樹梢站了片刻,突又沉氣落地,扭頭看看四周,快步隱入林間。
靜悄悄……
坡地偏高一處的石崖後,茂盛的野草搖搖簌簌之後,兩顆腦袋探出來,是司空亂斬和定香。
確定殺手真的走了以後,她指指坡下,他會意,躍過山石跳下。料到她也會跳下來,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她的身影,抬頭,眼前一片黑影放大,她幾乎撲落到他身上。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她的衝力帶得腳下一滑,後背落地,被她壓住。
他忍著後背的疼痛等她自己爬起來,等了半天,卻隻感到她的臉在往他脖子裏蹭。怕極了她的故伎重施,他用力推開他,翻身站起,“窟主請自動。”
她低呼,但極快壓下去,靜靜撐掌從地上坐起來,不動。
他回身,隻見她屈起一腿坐在地上,表情有些怪。視線循著她的腿一寸寸移動,他驀地走過去,蹲身與她平視,皺眉,“你受傷了?”
“還好……”她的眉頭也是皺的。
“傷在哪裏?”
“好像……扭到腳……”
“哪一隻?”
她指指沒有屈起的右腿,他立即扣住腳踝檢查,一邊打圈輕按一邊問哪裏痛。從她倒吸涼氣的反應看,骨骼沒斷,關節僵硬不自然,應該是脫臼。
“亂斬。”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果然抬眼直視他。他早已扣住關節,趁她抬頭的一刹那,扣住她的腳抖手一推,“啊!”短促的驚叫後,她飛快抬手捂住嘴,幽怨無比地瞪他。
“另一隻呢?”他還想檢查,手才升出一半便被她緊緊握住。
“沒事。這隻腳沒事。”說什麼也不讓他再碰自己的腳——她無比堅定地想著。他懷疑地瞥她一眼,她立即甩腳,“你看你看,真的沒事。”
他沒再說什麼,斂眸想了想,伸手扶她站起來。可她卻盯著他的手,眼底閃過懊惱、幽怨、希冀、期盼、欣喜……甚至羞怒的情緒,百種莫辨,末了,她慢慢伸出雙手握住他伸出的那雙手,在他使力一拉下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