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她總是在受傷的時候才能得到他主動的伸手?
她憤憤自怨,站起後很快放開他的手,將一絲不舍壓入心願最底層。原本他們的計劃是製造假象、跟蹤殺手,但照如今情形,兩人一起追蹤殺手肯定不可能。
“我們去追陸堆吧。”她試著走了兩步,腳踝處仍然有些刺痛。馬也被嚇跑了,照她這個速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下一個城鎮……才想著,手邊伸來一根樹枝,“嗯?”她抬頭。
他不知什麼時候折了根樹枝給她當拐杖。
她道聲謝,杵著樹枝走了兩步,實在不倫不類。他站在一邊瞧了瞧,歎口氣,走到她前麵蹲下,“我背你。”
她咬唇遲疑,並不如以往那般興高采烈,就在他以為她想自己走時,她慢慢伏到他背上,在他耳邊輕輕說:“謝謝……”
須彌窟主向他道謝?他突然有種抬頭看天的衝動。
她很輕,背在身上完全不影響他的速度。沿著樹林繞過崖坡,走了一陣子,她突然問:“定香,你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他略微偏了偏頭,似乎想聽清她在說什麼。這僅僅是一個輕微的動作,但線形優雅的耳朵正好靠在她唇邊,害她有種咬上去的衝動。深吸一口氣,對著他的耳朵慢慢吹,吹吹吹,吹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偏過頭正眼看她。她眨著妖目與他對視,無辜之極。
趕路要緊……他重新邁開步子。
“定香,是不是我長得像泥佛那樣,肉圓圓的,你就會喜歡?”她伏在他肩上輕喃。
沉穩的護法很不可思議地被地上的小石頭絆得一趔。
她倒不覺得,猶自嘮嘮自語:“可我看你和吃素的幫派女子談天說地也很開心啊……她們送的茶有我送的好喝嗎?雖然我不能和你一起在樹下看佛經,但是我們可以看其他書嘛,像《舌華錄》、《山海經》,嗯……《今貝雜言》你肯定不喜歡……其實我們也可以對詩,你記不記得在崢嶸洲我們玩回環詩?”她的聲音微微揚起,顯然因為那段回憶而高興,靜了靜,又道:“不要那些幫主莊主什麼的請你陪他們的女兒侄女你就去嘛,伽藍又不是你一個護法,讓慧香、戒香他們去陪。還有五岸侍者,有台,他們也能陪那些女眷說話談禪,不一定非你不可。我知道,你們也要考慮香火進賬,可伽藍和尚那麼多,隨便拈一個去陪女眷談禪就可以了,你也不必親勞親為。”
他默默聽著,被她語中淡淡的埋怨濃濃的維護惹得心頭一軟,步速不覺慢下來。低頭,看到她垂落在胸口的手。嘴上碎碎念,手上也不老實,素指繞著他的佛珠有一搭沒一搭地拉扯。
牽纏了這麼多年,初時隻當她戲言胡鬧,他一笑了之,戲弄得多了,難免頭痛,想避開,直到她在崢嶸洲那麼認真地告訴他,是真的,他才驚覺自己對她的關注早已超出應有的界限,但是,他仍然希望她有一個好歸宿。
“亂斬!”他揚聲叫她,感到她的垂發掃過臉頰,不由笑道:“那些上伽藍茹素的蘭若,在我看來隻是香客和心向修行之人,並無喜歡不喜歡之說。”
“……”
“你送來的茶,很多師弟都說好喝。”
“……”
“如果我真是俗家人,也隻是把你當妹妹,你真的不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就是希望她能明白。肩上靜了良久,驀地,耳邊傳來一聲縹緲歎息,像輕煙一縷化在風中。
無端的,心弦一動。
他還想勸她,耳中突然聽到某種聲音。駐足環顧,原來他們已繞過山坡來到林邊,前方不遠就是驛道。令人欣喜的是,一匹棕馬正在林邊啃草。
是她的馬。
馬有靈性,想必這匹馬跟隨她不短時間,即使驚慌也不會棄主而去。他蹲身放她落地,將馬匹牽過來,扶她上去。
有了馬匹代步,他們的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少言,在日落之前到達泌陽鎮。
早在兵分三路前他們已經出了湖廣範圍,進入河南地界,泌陽鎮是他們計劃落腳的途中站。畢竟時間有所耽誤,當司空亂斬發現鎮上客棧邊力兒留下的記號時,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
七破窟在泌陽暫時沒有分號,天色已晚,兩人便決定在力兒留過記號的客棧投宿。
他扶她下馬,看她慢慢走進客棧,從她的動作來看確信她的腳沒什麼大礙後,這才在小二的指引下將馬牽到後院馬廄。
街上行人稀疏,誰也沒注意到客棧斜對麵茶樓裏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從他們出現時就一直注視著,目睹他們停在客棧邊,眼見了他小心翼翼扶她下馬,並確定隻有他們兩人投宿。
那雙眼睛屬於一位風儀翩翩的出家人,天竺國師釋摩蘭。
“本座眼花嗎?”天竺國師問身邊的弟子。
那弟子道:“他的確是七佛伽藍的護法定香。他擊碎達摩舍利,他的樣子弟子一輩子也忘不了。”
“跟他在一起的是七破窟的窟主?”當初山道上司空亂斬展露輕功,釋摩蘭對她記憶猶新。
那弟子點頭,“正是那位姑娘。當時她和玄十三在一起。”
“他們到這裏幹什麼?”釋摩蘭眯眼沉思。
“國師,弟子聽說七佛伽藍也收到嵩山修武會的邀帖,也許他們的方向和我們相同。”
釋摩蘭盯著茶水沉吟不語。當日定香那一拳讓他氣血翻湧,內傷慘重,休養了月餘才完全恢複,這筆賬他怎麼也要算一算。再加上擊碎達摩舍利,在眾僧麵前損他威嚴,他對此人更是記恨三分。
五指一緊,他咬牙恨道:“定、香!”
沐浴之後,鍾鼓聲響起,才戌時一刻。司空亂斬換上自己的長袍,頭發束起,以公子打扮下樓。
晚飯之後定香便回房了,想必不是坐禪就是練經,她來到櫃台,取了銀子吩咐掌櫃送幾套幹淨的單衣到他房間。
他的行李全在驚走的馬匹上,雖然是些不值錢的僧衣,但天氣炎熱,總要換洗。就算他可以不換僧袍,裏麵的單衣還是要換的。
掌櫃得了銀子十分高興,連連點頭,答應立即送上去。
她謝過掌櫃,慢慢出了客棧。街上的鋪子外有不少掛了彩燈,似乎有什麼喜慶之事。她在一個賣扇子的小攤前停住,取了把折扇,向攤主隨口打聽,這才知八月十五燈會剛過,那些都是還沒撤下來的花燈。她扳指算日子,恍然清晰今天是八月十九,十五已經過了四天。
買下手中這把素白的折扇,她繼續往前走,腦子則自動估算開分號的可能。
繞著人多的街市走過一圈,記下人氣旺盛的酒樓和風月場所,她轉著白扇回到客棧。剛進門,掌櫃就殷勤地跑過來,說衣服已經送給樓上的大師了,大師已經沐浴完畢,正在房裏歇息。
她點頭輕笑,多看了掌櫃幾眼,突然向他打聽起客棧的生意。
掌櫃見她出手大方,不知是貪她的錢還是真想找人說話,聽她問起,不由長歎一聲,道:“公子你也見到了,我這間小客棧也就來來往往的客人打打尖,達官貴人肯定招呼不到,他們也不屑到這種簡陋的小客棧裏來。有時候,客棧裏還會住些江湖人,他們出手也不會大方,都是要幾間客房,住上一晚兩晚就走。像公子這樣隨和的人能光臨我的小客棧,我真是三生有幸。”
最後的諂媚任誰都聽得出來,她也不介意什麼,笑了笑,搖扇上樓。
回房,在桌邊坐了片刻,見牆邊書案上有文房四寶,她拈起墨塊看了看,次品。枯坐無事,她索性倒了些茶水在硯裏,無聊地磨起墨來。手腕在動,腦海裏卻時時閃過他們過往相處的畫麵。
隻有過往,沒有未來。
心頭一時煩亂,她放下墨塊,甩開白扇,取筆浸墨,在扇麵寫下數字。寫畢,將筆往窗外一拋,不一會兒就聽到樓外傳來驚呼以及不雅的咒罵:“你奶奶的,誰呀?誰往老子頭上扔東西?”
其實樓外是個窄小的河塘,裏麵種了不少荷葉,但她拋得太遠,打到池塘對岸的人了。
她撇嘴歎氣,由衷地覺得,那“老子”二字從閔友意嘴裏吐出來就是比其他人好聽。
從窗邊探頭,看到旁邊的窗子也是開的,她動動腳,覺得經絡順暢,便提氣跳出窗向旁邊的房間掠去。從窗口跳進去,卻發現房內無人。正尋思他去了哪裏,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麵無表情地走進來,見了她也不驚訝。
兩人的視線交彙在空中,不知為何,雙雙飛快調離視線,眼光落地。
“不早點歇息?明天要趕路。”他手中端著一個木盆,裏麵放著洗淨的單衣。
他的自然倒讓她顯得局促了,僵站片刻,她用扇頭點點鼻子,訕訕一笑,在桌邊坐下,“現在還睡不著。”
他放下木盆,站在桌子另一邊問:“掌櫃說你剛才出去了,腳……沒事吧?”
“沒事沒事。”她搖手,無意識地彈開扇子猛扇。
他注意到扇麵的字,眼底一黯,再問:“這麼晚你不去休息,是擔心陸蘭若嗎?那些黑衣人找不到屍首,必然會追殺下去。”
“我才不擔心他!”她嗤聲,“被殺手追殺和被普通江湖人追殺有一個最大的區別,你應該知道。”
他想了想,恍然明白。江湖恩仇式的追殺含有濃烈的個人情緒在裏,追殺者隻要一有機會就會出擊,讓被追殺者手忙腳亂,防不勝防,而殺手取命是一種買賣,他們會非常謹慎,一種無情的謹慎,他們要麼不出手,出手則務必一擊即中。如果是恩仇追殺,陸堆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不知從哪裏刺來的劍,而被殺手追殺,陸堆隻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會太危險。
她撐著下頜,眯眼仰視他,見他露出了悟的表情,突道:“定香,定香,定香……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他垂下眼簾。
“你知不知道,有時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她嘲諷地彎起唇角,語有淡恨,“不見的時候,卻期盼下次再見時。有人說:相見不如懷念。可是,不見是相思,相見是心痛。你說,是相見好,還是懷念好?”
見來無事去懷思,“流水過耳不戀”那種境界她做不到,真的真的做不到。
慢慢站起,以腳尖推動圓凳一點點挪啊挪啊,挪到他身邊。她展開扇麵衝他搖了搖,似乎想觸碰,又有點膽怯和退縮。驀地,垂眸一笑,“也許我們會這樣僵持一輩子。”
時光易過,容顏易老,他們的未來就如西王母果園裏的蟠桃,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三千年成熟。蟠桃成熟固然可愛,卻已千年轉流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能等到蟠桃成熟的那天。
一輩子……並不長啊……
在她垂眸自嘲時,他的視線卻正好抬起。
盯著眼前素淨的妖顏,他想說什麼,她卻突然將扇子一合,扔到桌上,轉身拉開門,“明早趕路,早點休息吧。”
“你的扇子……”
她偏目斜飛,淡色絳唇扯出一縷諷笑,“街上隨手買的,你若不喜歡就扔了吧。”
替他關好門,她背手慢慢踱回自己房間。
他在房內站了許久,久到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打開了她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
是新扇,一麵被她寫了字,一麵白淨如雪。她既然說了不要,想必還了她也一定會轉手再扔。
扇上有八個字。
他盯得久了,隻覺得眼前一片黑白交錯,心神恍惚。鬼使神差似的,他提筆在她留下的空白處慢慢補寫了八個字。寫完,他仿佛被人點了穴,癡癡怔怔盯著扇麵上的十六個字,腦中像誦經般反反複複地念。
十六個字,磁石一樣吸住他的視線,拔也拔不開。
五指遽然一緊,他斂下心神,嘴角莫名地勾起一絲笑。
新題的字已經幹了,他一格一格將扇子收成原狀,在指尖凝凝一轉,揚手拋向窗外。須臾,清晰的落水聲響起。
一晚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