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嘉景城南郊。
嘉景城位於熊耳山以南,城郊阡陌交錯,農田水田遙遙遍布,路邊種了白楊、梧桐、常青,春夏時節綠意蔥蔥,秋冬時節枝幹嶙峋,各有氣色。在郊道上策馬快行刻一工夫,還能見到水田中點綴的方方圓圓小池塘。農人在池塘裏下了蓮藕,每到盛夏,圓荷扶波,粉蓮亭亭,令人樂歎“田田綠葉映,豔豔紅姿舒”。
郊道兩側有許多支支丫丫的小徑,時有人家。策馬快行一炷香時間,會見到路邊的一間茶廬,茶廬後麵是一所由簡易籬笆圍起來的小屋。籬笆四周散布著幾珠野蘭,簡簡單單地開著,星星點點的白,為籬笆添上一抹色彩和生機。屋側有一株矮枝,長了新葉,曲折雅致。趕路渴了,停下來喝碗茶,坐著歇一歇再走,也不失為旅途的一件樂事。
如今二月仲春,枝生芽長,雨意微微,放眼一片生機勃勃。
時近黃昏,茶廬的主人正將茶碗收拾起來。從背影看,茶廬主人是名男子,樸素的藍布長袍。
身後傳來足音,茶廬主人不及偏頭,一道低啞的聲音已在廬內揚起:“一杯茶,老板。”
“茶在壺裏。”茶廬主人微笑,不回頭,隻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這麼冷淡。”來人不滿地低聲抱怨,自動自發走到長凳上一坐。自己倒茶,聞了聞,放下,托腮盯著他忙碌的背影。見他走到灶爐邊熄火,來人驚訝地睜大眼,“咦,你開始賣麵啦?”
說話間,人已湊過來,揭鍋掀蓋新奇不已。
茶廬主人被擠到一邊,無奈停下手中動作,笑道:“我聽你的話做點小生意,不好嗎?乖,亂斬,去那邊坐著等一下,我很快就收拾好。”
一襲水藍色花開富貴裙,辮發垂肩,眉心一點紫花鈿,正是司空亂斬。隨著年歲的增長,她眉目間的煞氣漸漸沉斂,淨洗雙眸,隻是偶爾之間流露點點妖媚,而那花鈿點額的習慣仍是她妝容最愛,裙波淡蕩,一笑一傾城。
茶廬主人除了定香,不作他想。
“這麼晚,怎麼會突然跑過來?”他將她推到桌邊坐下,便於自己收拾台麵。
“哦,正要回窟,順便繞過來看看。”她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斜身一靠,伸個懶腰,將腿擱到對麵的凳子上。
好在天色近黑,路上沒什麼人看到她這倦倦懶懶的模樣。
他看了一眼,搖頭,取過抹布擦桌子。
他不知道她那“順便繞過來”有多順便,但看她眼角的倦意就知她又忙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當日離開,他不曾想過會有今日種種。那時,他牽馬往北走,沒什麼特定的目的,一路上他當過苦力、貨工、賣過柴、這些短工賺來的銅錢足夠他日常開銷,兩個月後,他到達山東邊境一所馬場,恰巧馬場招人,他便去應招養馬,在那裏暫時定居。
途中,每到一個城鎮,他第一件事是打聽城中是否有“天孫翔”分號,第一次將信交給分號掌櫃請代為寄送時,掌櫃笑得眼睛眯成縫,連聲說:“公子終於來了,終於來了,我這分號可是第一個給公子送信的啊,榮幸,榮幸!”他尷尬不已。
他會在信中細述自己經過哪裏,看到些什麼,並告知接下來會往什麼方向去。第二次寄信時,他便收到分號掌櫃轉托的一封信,是她寫的。當時奇怪,拆信一看才知她一收到他的信便即刻回信,送到他將會到達的下一個城鎮,讓他在寄信的同時也收到她的回信。
這番心思,心弦怎能不動。
要說分離,其實也沒有那種遠在天涯茫然不見的感覺。他的行蹤從沒瞞過她,也無意瞞她。即便在馬場暫居,她的信也會按期送到。每次從分號夥計那裏接過信,他除了謝謝,真不知還能說什麼。
他知道她不缺什麼,有時候在市集上見到一些精巧細致的器物,價錢又不是太貴,他會不自覺買回來,隨信托送給她。
中秋時,馬場與他同屋的夥計李家福紮了兩盞花燈,說是中秋燈夜要和桂園的玲兒一起去拜神。他不會紮花燈,看李家福紮得那麼認真,他心頭有些淡淡失落。中秋夜沒有其他事好做,他便和李家福一起到鎮上看花燈,李家福約了玲兒,他獨自一人隨意觀賞。
街上儷人雙雙,時有淺笑輕語傳來。也不知走到哪裏,他漫目抬頭時,前方突然站了一道隨意淡然的身影,裙紗打腳,闊袖飄搖,手中提一盞蓮花燈籠,身後燈火百盞,絢爛奪目。
她額上,戴著一張狐狸麵。
千峰媚影狐狸麵……
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笑著走過去,問她為何會來這裏。她道:縱子不往,我寧不來乎?
她陪他過了中秋圓月夜,第二日便離開了。後來他問分號夥計,才知她是快馬趕來山東,第二天一早匆匆離去。那個時候,他腦中便隱隱有了一個念頭。不想隔了十幾天,她又趕來給他祝生辰。兩地奔波,怎不疲憊。至此,那個念頭更清晰了——他要回去,至少,在她看得見的地方。
當初在路上,他已經開始重新練功,不知是不是翁曇“煮”他的功效,按內功心法運功導氣,月餘時間便將失去的內息恢複了一層。他保持著早、晚練功的習慣,大約半年左右,散掉的內息便恢複得七七八八。自保肯定沒問題。辭了馬場的活,他將數月所得銀兩清點出來,牽了她送的馬,慢慢往回走。
原本他打算在嘉景城城郊的作坊找一份簡工,再拾些枯柴去賣,總能生活。剛巧這間茶廬原主人年邁,想賣了屋子回家養老,他便將屋子和茶廬一起典下來,算是有了一個安身之所。
她第一次來茶廬的時候,他正在數銅板,她瞧了瞧罐子裏薄薄的一層,撇嘴,“賣茶哪能賺銀子,反正時間多,你不如賣些饅頭、麵條之類,即可以打發時間,賺得也多一點。”
也是。他就聽她的話,在茶廬外搭起灶台,買了鍋、麵粉、調料、醬菜之類,每天早上練完功就和水揉麵,蒸些饅頭,熬一鍋粥,再削一些麵條出來,有客人想吃了便煮一碗。半個月下來,罐子裏的銅板的確增加不少。
江湖事時時有,他不聞不問,滿足於現在平常小百姓的生活。七破窟位於江湖風浪的尖端,一年來也鬧了不少事,有時她會焦頭爛額跑來找他述苦,他耐心聽著,從不打斷。
這個被稱為須彌窟主的女子,其實有著最單純的心思。多年以前,似乎有人對他說過——
“亂斬啊,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刁蠻任性,喜歡的,掏心掏肝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為你取來,不喜歡的,轉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長相,沒心沒肺。”
她對他的癡纏,單純得仿佛靈台水鏡,清澈碧玉,讓他的心弦絞成一團。
這麼一個司空亂斬,他如何能……不愛……
“咦——有碎銀子?”她已趁他擦桌子的時候找搬出錢罐替他數起來。一堆銅錢中,有一顆二兩重的碎銀塊。
他眼神一閃,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淺笑道:“午後來了兩名公子,好像在為什麼事爭吵,一位公子要吃麵,另一位公子要吃饅頭,結果要吃麵的公子將一籠饅頭全部買下,就是不讓想吃饅頭的那位公子吃。”
她蹙起眉頭,“有沒有找你麻煩?”
“你看現在這樣子,像有嗎?”他失笑,“我把饅頭都賣了,麵還沒煮,那兩位公子卻自己動起手來。打著打著,就沒回來了。”
武功雖然慢慢恢複,有些心思他卻淡了,不太想去沾惹一些事,隻在見到太過不合理的事情時才會出手幫一幫。
“我發現——”她拈著一枚銅錢靠近,歪頭端詳他,瞧了半晌,困惑地開口:“你好像變得熱衷於賺錢了?難道是我的錯覺?”
“不是。”他否定了她的後一個問題,將長凳搬到桌上,將收拾好的碗碟搬回小院。她抱著錢罐亦步亦趨,眉頭絞得緊緊的,拚命猜測他這句“不是”可能是什麼意思。他不忍她的眉頭再皺下去,曲指在額心一彈,“你沒錯,我是熱衷於賺錢。”見她滿眼問號,他歎氣,“因為我想做一件事。”
“什麼事?”妖目淺淺一眯,寫滿危險。
“……”
“你想做什麼?”她貼近了些,打定主意:隻要他說的事不是她喜歡的,她就吻上去封住他的嘴。
“……娶你。”
“……”
“……”
“當真?”她呆呆問。
“是。不過……”他遲疑了一下,“你確定願意讓我娶嗎?”
待會兒他隻能煮兩碗麵當他們的晚餐,如果她今晚不回窟裏,他會燒水讓她沐浴,再催她早早休息。自從有了這間茶廬,她時不時會留宿,這屋子原本有一間小廳兩間臥房,他自己一間,另一間他特意做了新的木板床給她,偏偏她喜歡占他的床,害他不得不去睡新床。雖然不能給她如七破窟那般舒適清幽的樓閣殿台,但他可以做到清淨、幹爽,讓她在忙碌之後得到充分的休息。
其實,這種清苦的日子並不適合她,對他而言卻足夠了。所以,他尊重她的決定,尊重她的願意和不願意。
她像被人點了穴,僵硬不動。
他也不介懷,轉身點燃蠟燭,笑著轉身準備去煮麵。等一下她一定會告訴他這些日子的見聞,或生意事或江湖事,他聽之愛之,還要留心時辰,等她說得倦了慢慢入睡。
來到後院,提了一桶井水,正將水倒進鍋裏,她一下子撲上來,嚇得他趕緊後退,將她帶離爐火。
“不準反悔!”妖目灼灼,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反悔什麼?”他明知故問。
“你剛才說的話!”她蹦跳著攬住他的脖子,語調嬌軟嗔責,隱隱有些顫抖,哪裏看得到叱吒風雲的囂張。
她高興,高興得很想學閔蝴蝶衝破屋頂,不過這是他的屋子,她要忍住,忍住,忍住……
從初見時的戲弄,打打鬧鬧,到驀然回首之際的升華,她一直希望、夢寐以求的事,便是他能在心上刻上她的身影。在他的拒絕下,她不停地推演一切可能,不停地假設一切陰謀和陷阱,鉤沉心思,轉景流年,終是放棄……她差點就真的放棄了。
釋摩蘭的惡意揭露雖令人厭惡,對他們卻不得不說是一個轉機,她從提心吊膽到漸入佳境,如何不喜?
某些人、事在心中的排序不同,也就分了輕重。衡量與否,擇重而為之,是必然選擇。昔時,七破窟是她的責任,七佛伽藍是他的重擔,他放棄了心中的第一位,但沒有要求她也比照放棄,誰說他不體貼呢?其實,他不知道——以位序論來衡量,七破窟和他在她心裏是並列的,無分一二。
以前不分,現在仍然不分。
若說這一年來的快樂是漸入佳境,此刻,她一定到了靈台仙境。而他,居然傻到問她願意不願意?
——當然願意!
——樂意至極!
懷中的妖顏耀眼奪目,眉目畫角連朱,妃色嫣然似瀟湘醉晚,迷惑般的,讓他忍不住、低頭、輕輕在她額心落下一吻,虔誠得、近乎膜拜。
“亂斬……”
人生如風穴離微,古德沙水,類如朝開暮落的佛桑,怎麼就會遇到她呢?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唯願此生,花落菩提。
花是菩提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