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妖目瞪圓。
如果說剛才的臉紅是羞喜,如今就是惱怒——明明就說把她放在心裏第一位,怎麼又要離開?
“我離開這裏,可我不會再拒絕你。”
繼續瞪。
“你在我心裏,是第一位。”他低頭,輕輕在她額心印上一吻,那是她妝點花鈿的地方,“唯願此生,花落菩提。對如今的我來說,已不是‘唯願’了。”
臉色慢慢好轉。
“也請你,花點時間,重新認識一下不再有任何身份的我,可好?”七破窟和七佛伽藍的賽事之爭還在繼續,對七佛伽藍來說,他是死人,對七破窟,他不讚同他們的行事,唯有兩不相參。
她捏緊他的袖子。矛盾啊……
他的眸子定在她扯住袖子的手上,眼底波光若漾。將毫筆移到左手,他徐徐抬眸,謙和一笑,右手合起大拇指和中指結成佛家手印,舉到她額心,輕輕一彈。
又是這一招……她臉皮發燙,不知不覺讓他抽回袖子。
他的意思她明白,以新的身份讓她認識嘛,也免去讓她夾在七破窟和七佛伽藍之間為難。
也是,他在伽藍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也的確該去外麵走走玩玩,舒緩一下心境。好吧,她就給他一段自由時間,讓他感受一下江湖的真實和殘酷。大漠草原,叢山古刹,小橋流水,水鄉人家,隨便他走,遲早,他會回到她身邊。
嘿嘿……很好,她已漸入佳境。夜多部眾偶爾經過睡晴樓,就見定香左手硯右手筆,聚精會神的給雪人畫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他們的須彌窟主一時站在他身後,一時蹲在他腳邊,一時拿著指頭戳雪人肚子,表情實在讓人……不敢靠近。
翌日,玄十三召集眾窟主議事。諸事探討之後,眾窟主、侍坐淺笑趣談,司空亂斬突然從椅上站起來,盯著自家侍座,語不驚人死不休——
“善財你娶我吧。”
啪!善財手中的書掉落在地,他表情愣怔,連拾書都忘了。
這是什麼反應?這是什麼反應?娶她就是一件這麼不可思議不可比喻的事?
“華流你娶我吧。”
化地窟主的視線移向她,認真仔細地注視半晌,點頭,“好。”
咚!她滑倒了。
這是什麼反應?這是什麼反應?娶她就是一件這麼不用考慮不用謹慎的事?
祝華流的話顯然沒說完,等她從地上爬起來,他再道:“但你隻能做偏房。”
咚!她又滑倒了。
“亂斬啊……”酈虛語探手摸她的頭,“冰代還沒找回來,你也犯了迷糊?”
她拉下酈虛語的手,嗔瞥一眼,轉而沉吟思索,神情嚴肅。眾人默契十足,也不打擾她。玄十三俊容含趣,很好奇她接下來出口的話是什麼。
她看向玄十三,“讓他走。”
優雅的尊主微微揚眉,表達自己的驚訝。
閔友意第一個出聲:“亂斬,煮熟的鴨子你讓他飛?”
翁曇倒是少思少愁,隻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表示尊重亂斬的決定。
祝華流坐著不動,等了半天沒其他聲音,他左右看看,見眾位盯著自己,想了想,說:“也好。”
茶總管卷著輕暖的袖子捂嘴低笑,“亂斬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呢!”
酈虛語嘴角一抽,“茶總管,那是我的話。”
“暫且借用。”
“……”司空亂斬等他們議論完,又等了片刻,不見玄十三開口,不禁攏起繡眉,“我尊?”
玄十三支額淺笑,溫潤淡靜,“既然我須彌窟主開了口,我們哪有不遵從的道理。諸位,是不是?”
“是。”廳內眾人皆點頭應聲。
臨走的前一天,她送了一塊墜有青絛的小銅錢,交待他無論到了哪裏都要給她寫信,遇到麻煩就拿這枚銅錢到任何一家“天孫翔”、“鱠鯉魴”求助,再不然,隻要是七破窟的商號,見到銅錢都會對他伸以援手。
他含笑接下。
她又塞了一疊銀票給他,叮囑他莫要苛刻自己,如今不是和尚了,該吃的就吃,該喝的就喝,該玩的就玩……他還沒到大限吧?
他隻取了兩張銀票,讓她放心。長年修行,在外的生活他不是沒經曆過。
她還為他準備了一匹馬,驃肥體壯,毛色純黑。夜多部眾牽進來的時候,他便眼前一亮,驚歎不已。
她又扯著他絮絮嘮嘮念了一堆,叮囑他注意身體,注意安全,最後說:你現在沒有武功,在江湖上不要當濫好人,不要見誰都救,最好是見死不救……
他能點頭嗎?
在他承諾自己會寫信、會照顧好自己、遇到危險會求助之後,她才依依不舍被力兒扯走了。
送別是最怠磨人心的事,他寧願省略。
第二天,下山之前,他去了須彌窟,她正和一群公子在千沙界議事,有幾位他眼熟,是崢嶸洲的令狐輕和令狐晨。力兒見他來了,想出聲通報,被他止住。站在遠遠的樹下,他們的說話他聽得不太清楚。她坐在案幾前,侍座善友在她身側,彎腰指著案麵上的什麼東西給她看。她聽完之後問了幾句,其他幾位公子一一答了,她突然一掌拍上案幾,吼得他都聽得見——
“敢跟我搶生意,我跟他玩到底!去化地窟借十個水性好的!到夜多窟要四個會搗亂的!”
“是。”善友低頭領命。
再多的,他無意細聽。向力兒歉意地笑了笑,他轉身離開——看到她戲謔之外的模樣,他已經滿足了。嬌多媚煞,唯利是圖,這才是真正的須彌窟主吧。
牽馬下山,商那和修引他出山門。
謝過俊美的少年,離開前,他勸道:“商那和修,以後別太欺負有台,他當你是朋友。”
少年扁扁嘴,沒說什麼。
牽馬慢行,他來到渡口邊,年輕的艄公先是盯著他的馬端詳良久,又盯他良久,久到他以為艄公是否石化的時候,才聽艄公問:“你要渡河?”
“正是。”
“去哪裏?”
“上七佛伽藍。”
“求佛?還是還願?”
“上香。”
“上什麼香?”年輕的艄公眯了眼睛。
“一炷香。”佛前一炷香。
不知是否艄公今日心情好,搖船過來讓他牽馬上船,到岸後居然一文不收。他隻得多謝艄公,轉向七佛伽藍行去。因為牽了馬,他舍棄青石道,轉走馬匹易行的坡道上山。
經過“二日茶湯”,他無意停留,不料茶廬主人跑出來攔住他,目不轉睛瞧他半天,眉頭皺起,“公子有些麵善。”
“……可能在下長得普通吧。”
“公子是第一次上七佛伽藍?”
“是。”
“那可要進來嚐嚐我這二日茶湯的好茶。請!”茶廬主人比手躬身。他笑著搖頭,謝絕了茶廬主人的邀請。
牽馬上山的香客很多,他穿著布袍走在他們中間,並不顯得突兀。立春之後,雪氣消融,枝上綻了新葉,青青綠綠的嫩芽,惹人憐愛。臨近伽藍山門,他將馬係在下方坡地邊,背著包袱,隻身入伽藍。
門前的香楓依然高大筆挺,他等到了紅葉,卻未能見它覆雪。
在門側取了一把香,每一座佛殿都燃上一柱,以慰前生。漸漸往伽藍深處走去,在一道黃牆邊駐足。再往內便是香客止步,他遲疑要不要通報一聲。四下搜尋,正想請一名僧人稟告,耳中突然聽到一聲低呼。他循聲偏頭,原來拱門邊站了一名小沙彌。
他垂眸施禮:“小師父,在下想求見主持句泥大師,可否行個方便,代為通報?”
“定……定……定……”小沙彌結結巴巴定了半天,突然一挺腰,“是,小僧這就去!”像是得了命令般,跑出一道煙來。
沒過多久,又是一道煙跑回來。這次不是小沙彌,是有台。在有台開口之前,他搶道:“小師父,在下想求見句泥大師,不知可否?”
“……師父有請,請……跟我來。”有台聲音都是抖的。他含笑跟上。
在大方便閣,見到了句泥,他深深扣首,起身時,竟不知如何開口。相對無言,閣內陷入寂靜無聲的尷尬。
句泥上下打量之後,歎著打破沉默:“公子身體可好?”
“安好。謝大師關心。”
“你終於來了。”句泥滿眼擔憂。
“弟子若未能看破,今日也不會出現在這裏。”正是因為心結已解,所以,他來了。
“你呀……你呀……”句泥伸出食指點點他,神情似嗔似喜,又似放下心頭大石,你了半天,還是“你呀”二字。
他澀然一笑,說起日後遊曆的打算,將話題岔開。句泥聽完,兀道:“伽藍也不是沒有俗家弟子。”
“……”
“能練,就練回來吧。”
“……”
“蘭若既然要遠行,枯朽在此先道聲珍重。”
他恍然明白句泥的意思,低頭道謝。句泥不再說話,閉目念佛,他靜靜站了一會兒,轉身出大方便閣,不回頭,直接往外走。
有台一直站在門外,見他快步前行,張張嘴,咬牙追上去。剛才師父和師兄的話他都聽到了,師兄有自己的新生活固然好,可他為什麼心裏難受?他想叫“定香師兄”,可是他又不敢叫,心裏怯怯縮縮,仿佛貓抓一般。
前方,臨近拱門的淺色身影突然停下。
有台趕緊刹住,抬頭,原來是慧香、戒香兩位師兄攔在那裏,兩人的表情皆無法用言語形容。
三個多月不見,定香的頭發已覆住耳朵,但又不太長,剪成細細碎碎的短發模樣,乍然看去,有點像夜多窟主的發式。
慧香盯著他的頭發,呼吸粗重,半晌擠出一句:“雲照禪師對你很失望。”
“哦?”他迎風一笑,素袍翻卷,竟有一種無言無欲的花心。
“他有意讓你繼承厭世殿禪師之位,你卻……你卻……”慧香上前一步,抖著手扶上他的肩,感受掌下溫暖的生機,後麵的話哪還說得下去。
原來雲照禪師有這個心思……他眼含歉意,垂眸一歎:“兩位大師可有其他事?若是沒有,可否為在下讓個道,在下要下山。”
慧香怔住,僵硬地收回手,一副想把他痛打一頓的表情。戒香突然讓開,合掌垂眸。
他穿過拱門時,戒香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紅塵如發,發是紅塵。”
他駐步回頭,“多謝大師關心。在下以前曾想:對溪飲水,如孤鸞照鏡,隻有自己,好不好?現在明白了,不好。”抬步遠走,再不回頭。
如果沒有領悟死亡的準備,如果不曾品嚐死亡的滋味,今日他的所作所為或許有錯,可他領悟過、品嚐過,所以,今日他的所為,以後他不會後悔,也不必旁人質疑。
春意已至,轉眼又是細蕊參差時節。
花藏縹緲,飛絮縱橫,他已沉湎螢螢春色,飛魄縱情,情溺其中,不負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