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七章 花落菩提心(1 / 3)

小寒而後大寒,大賽而後立春。

臘月三十這一晚,各窟部眾酒足飯飽之後相約到夜多窟外放煙花。司空亂斬自然也拉了定香出來。自從被鍾月斜拿有台威脅他之後,他的確找了些拳譜翻閱,夜多部眾見他不再隻挑野史怪談,倒也沒再為難他。

散功散功,他失去的是內息,與招式無關。就算此時的他,也能隨心自如地打一套《金剛拳》或演練一套《大垂手》,隻不過擋不了人傷不了人罷了。就算要他練功,練的也應該是內功。

他不想練——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練。

他所有的武學都是以伽藍純正剛硬的內息為基礎,內功與武招相輔相成,如果要練,他練的也是伽藍內功,絕非七破窟所藏武經。

絕無輕視之意,他隻是就事論事。

天空煙花怒綻,她站在他身邊,妖容半昂,嘴角噙著一片微笑。趁她心情好,他將練功的前因後果告訴她,希望她能讓閔嫣打消讓他練功的念頭。“內功啊……”她也不知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眸瞳仍然盯著煙花,長睫漫不經心地眨了眨,“我知道有一本武經專修內息,它能導經疏脈,並讓內息在運行之間緩步增加。它有一個讓所有習武者夢寐以求的作用——可以融合任何內息。練過它後,再練其他內功也不會被排斥,而且它會將其他內息與自身融合在一起,隨經脈遊走全身,逐日增長。不過……”她喘口氣,歇一歇,再道:“它也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妖目斜斜飛來,“想不想知道?”

“……”他估計不是什麼好話。

她搖頭晃腦,“欲練此功,必……”

他皺眉,臉色微變,想起江湖上有些人修習邪道武功,貪多求快,以自殘身體達到快速修成的目的。

“必是女子。”她綻開比煙花還燦爛的笑,不知是逗他讓她開心呢,還是他的糾結讓她快意?

“……”

“這種內功隻有女子才可以練,男人練了也沒用。”她說的是正是自己修習的《玉肌素脈》,也不知友意從哪裏尋來的,練的時間愈長,她的內息越是清冷冰徹。

盯著眉目皆笑的嬌顏女子,他心頭一軟,無力因她的戲謔生出什麼氣來。

恍恍惚惚,眼前浮現一張戴了狐狸麵具的臉。

曾幾何時,也是除夕,也是雪夜,也是煙花,也是一張……靈動如妖的容顏……

千峰媚影狐狸麵,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三千剎土,纏綿於十二根塵。也許從她披上他袈裟那一刻開始,他的心弦就已經動了,當時不知,也無意去知;然後,她成了他修習的一部分,每一次的狂放,每一次的戲謔,每一次的貪嗔癡怨,都成了他不自覺的回憶。正如伽藍裏被她破壞的門窟,她每次來總要踢爛一扇,一次不覺得,兩次不覺得,三次四次五次……

一點點的破壞,一點點的龜裂,讓他堅實的外殼有了裂縫。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視線會不自覺地牽向她,想守護她不受旁人的傷害,明知她拆毀飯仙寺大雄寶殿不對,他卻隻能無奈又氣惱,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梧桐佛桑,霧月竹林,一點點,一點點,擾亂他的禪心。

原來,是他春心繚亂,非幹美夢無憑……

心思百轉,他一時怔愣無言,眸子被她的笑吸引,久久移不開。

煙花衝上天,她哈口氣在手上,往他袖子下一伸,湊近了取暖。

遠遠樓閣之上,兩道人影佇立於漆木欄前,在煙花照亮夜空的一瞬間,捕捉到她的滿目笑意。

“亂斬很開心呢,我尊。”輕暖寒衣,煙花也照亮了憑欄淺笑的那道身影。

“我的總管也很開心。”玄十三隨笑應著,雙眸垂低,不知盯著哪裏。在他身邊淺笑的人,非茶總管莫屬。

“亂斬真善良……”茶總管抬手摸摸耳朵。

“善良……”玄十三喃喃低念,驀地揚聲一笑,“總管,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有趣的問題?”

“有一架天平,中間的平衡點是善良,你說,亂斬、虛語、冰代三人,如何分座?”

茶總管凝眸一轉,明了他的心思,笑道:“如果天平的中心是善良,冰代坐上正好,左邊放亂斬,右邊放虛語。天平……”茶總管伸平雙手,左掌抬起,右掌下按,比個右傾的動作。

“哦?”

“三位窟主,最善良的是亂斬,最不善良的是虛語,冰代居中,能稱善良。”

玄十三聽得一笑,又問:“那友意、華流和曇呢?總管何解?”

“這三位窟主不能用善良權衡,當用‘開朗’。天平的中心是曇,左側是友意,右側是華流。”

“你是說……最開朗的是友意,最不開朗的是華流?”

“正是。”

“若是加上我呢?”

茶總管微微一怔,眸底流光灼灼,一時捂嘴悶笑。玄十三也不惱,等她笑夠了,才聽她道:“我尊,您……即不善良,也不開朗。”

“……”

“我說得對嗎?”

煙花綻放之後,夜空有了短暫的漆黑。寒風過雪拂麵,帶來一縷沁心入脾的異香,斂眸輕嗅,憑欄魂蕩。

當煙花再起時,漆木欄前隻有輕暖寒衣的一抹素影,哪還有其他人。

年後又下了兩場大雪,初七的時候,天氣放晴,層層雪花堆而不融,為了上山下山皆方便,無論是七破窟還是七佛伽藍,勤勞的少年都拿起掃把開始清理山道上的積雪。

司空亂斬甩掉力兒和一群嘰嘰喳喳的侍女,一蹦一跳出現在夜多窟。

山清氣爽,她向迎麵欲問候的夜多部眾比個噤聲的手勢,悄悄來到定香房外。本想嚇嚇他,卻出乎意料之外地看到他在廊外堆雪人。

“定香?”她小心又遲疑。

他回頭,微微一笑,一雙淨眸黑亮無塵,灼灼亂人心跳。

她臉色大變,衝上前拉起他,“不要堆雪人啦,你的棉袍呢?為什麼不穿棉袍。你的身體還沒恢複……”

“亂斬,我沒事。”他笑意不變,反手將她推到一邊,蹲身繼續整理雪人未成形的腦袋,補充道:“我真的沒事,已經痊愈了。”

他不是傻瓜,三個月以來他們、她為他做的事他怎會不明白。厭世窟主一身鬼斧神工的醫術,救活一個人很容易,可是,如何讓這個人“痊愈”卻不是單靠醫術就能達成的。身體,他恢複了,可信念呢?

他以死明伽藍之誌,一身修為一身心血早已交付伽藍我佛,不負如來,對她卻是有愧。如今重生,他已非伽藍護法,再無執守尊承的傲骨佛心,可以說完全是一個空白、無用、渾渾噩噩的人,這種“傷”源於他對自己的茫然和不確定——心結。

他的心結,隻能他自己解。

所以,每天他都會在雪地裏站很久,冥想也好,發呆也罷,清寒的空氣讓他的大腦一點點恢複清明,某些東西也破繭而出。

記得她曾說過:為了七佛伽藍,你什麼事都肯做。在你心裏,伽藍絕對排第一位。

他回她:窟主心中未嚐沒有第一位。

昔年時,他們心中各有第一位,且、皆非彼此。身為窟主的她,讓人仰望而不敢親近,而身為女子的她,其實有著最單純的心思:不會傷害她喜歡的人,舍不得她喜歡的人受傷。如今,他得以重生,是不是就可以將她放在心頭第一位了?

她呢?

她正狠狠盯著他,驚疑不定,就怕他有什麼意料之外的舉動。

“亂斬!”他扶著雪人的腦袋,輕叫她的名字,“你的三生石上還想刻我的名字嗎?”沒聽到她的回答,他也不急,一邊用竹邊削圓雪人的腦袋,一邊慢字低語,“我現在不再是修行的僧人,也不是伽藍護法,隻是一個身體還算健康、可能會一點武功的百姓。我無父無母,自幼在伽藍長大,家師過世較早,進入護法堂後,都是雲照禪師在指導我。我知道的一切、衡量好與壞的標準,都來自伽藍,所以——”他停語,退開一步端詳雪人腦袋的大小,估計差不多,點了點頭,“我感謝厭世窟主救命之恩,我想把你放在心頭第一位,但我仍然不讚同七破窟在江湖上的行事作風。”

眼前突然一花,錦花縹緲,似水流年。他抬頭,卻是她以輕功躍上雪人頭頂,緩緩蹲下,居高臨下——瞪他。

“汝歸滄海我歸山,我也想啊……”眼角含著絲絲妖熬,她緩慢、清晰地說:“可是我做不到!以前做不到,現在更做不到。”

“那就不要做到。”他微笑。

“如果你是東郭,我就是中山狼,將你折成兩百零八塊,一塊一塊吃入腹中,讓你永遠困在我的血液裏,直到我死。”她的眼神咄咄逼人。

人生在世,有誰能為你長歌當哭,又有誰會為你溫酒一笑?

求的,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他向她伸手,“好。下來。”見她怔怔不動,他隻得再退一步示意她跳下來,以免雪人還未成形就被她欺負得灰飛煙滅。

她跳到他懷裏,雙頰染了雲煙顏色,粉彩動人。摟緊他的腰不想放開,不料他卻說:“你想堆個怎樣的雪人?”

“嗯?”她從他懷裏抬頭。

“上麵要不要畫九點香戒?”

“……不要!”她大叫。

他沉聲低笑,胸膛微微震動,她貼得近,隻覺得心跳聲如鼓擊耳。

她依依不舍放開他的腰,看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堆雪人上。他堆得很仔細,正用竹片勾繪雪人的眼睛。靜靜瞧了片刻,她有些嗔怪,嘟嘴低聲抱怨:“你可以早點告訴我……”

“什麼?”他沒聽清。

她嘟嘴,悶了半天才道:“那把扇子你為什麼要扔掉!故意隻說前麵兩句氣我……”

他雕好了雪人眼睛,偏頭想了想,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又是一笑,“我早就告訴你了。”

“什麼時候?”天大的冤枉!

“……送你佛桑的時候。”他進屋取筆畫眼睛,留她一個人對著雪人發呆兼消化。

送她佛桑……她抱著腦袋低歎。

佛桑,朱槿,朝開暮落花。

這些年來,他送了她多少佛桑花?不記得了,太多,太多。

拂葉前回,驀然細想,隻要佛桑盛開時節,她到伽藍總見他身邊有一堆佛桑花,無論是潔白如仙,或火紅如焰。那時的他,喜歡用佛經托著幾朵佛桑送她,她隻當他閑來無聊,接便接了,也沒怎麼在意。紅塵輾轉,她今日才明白,一朵佛桑,一分情。

這麼些年來,她得了他多少佛桑?

——數不清。

難道我是笨蛋——須彌窟主開始懷疑自己的才智。這些年,她拈了那些什麼姑娘什麼姑娘什麼姑娘的酸,都白拈了?

糾結之際,他取了筆硯出來,見她抱頭皺眉一副遭受重擊的表情,不由莞爾。提筆蘸墨,沿著雪人臉上雕出的眼線慢慢描繪,在眼角處輕輕提筆一勾,嬌多媚煞。

她突道:“定香,你娶我吧!”

毫筆在雪人的眼角處停頓,他慢慢收了筆,偏頭與她對視,語調輕沉:“現在不行,亂斬。剛才說過,我並不讚同七破窟的行事作風,我也不會讓你放棄你擁有的一切,隻是,我要離開。別急,別急……”他摟住眼看就要炸開的須彌窟主,緩道:“我隻是離開這裏,也許我能做個農夫,或者在某個山角搭個茶棚賣茶,再或者,做一些我以前沒做過的事。你隨時可以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