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風弄月樓——
他就躺在那裏,難得的順從。
她取過濕帕為他拭臉,動作緩慢,安靜,冷靜,平靜得給人以絕望。
力兒滿目擔憂,卻不知如何勸慰。正焦急之際,一人衝進來,蒼發拂肩,不是厭世窟主翁曇是誰。
他走到床邊拉開司空亂斬,吩咐:“力兒,別讓她靠近。”
“是。”力兒乖乖伸手,從背後抱住她,鎖個結實。
她微微掙紮,“庸醫……”
“閉嘴!”向來靜淡的厭世窟主皺眉低斥,手也不停,將定香從頭摸到腳,然後向門外招手。他的寶貝徒弟掃農、掃麥立即抬了擔架進來,輕手輕腳將定香移上擔架。翁曇跟著擔架往外走,臨門時駐步回頭,沉吟須臾,留下一句:“我不保證!”
嘲風弄月樓裏靜悄悄,仿佛墜入深淵。
過了許久,力兒才聽懷中的窟主輕輕說:“放開我,力兒。”
力兒搖頭,然後發現她根本看不到,不由怯怯縮肩,低喚:“窟主……”
“力兒,你勒得我好痛……”她輕喃。
力兒嚇得趕緊鬆手,卻不敢繞到她前麵。忐忑不安的在她身後站了半天,突然見自己袖子上一片濡濕,力兒摸了摸,驚然睜大眼,一步跳到她前麵。
四目相對,麵麵相覷。
“小姐……”力兒取出手帕輕輕沾去她臉上的淚水,拭著拭著,自己也紅了眼睛。
多少年了,何時見她家小姐掉過眼淚,還掉得這麼凶……
她推開力兒的手,走到窗邊,“我沒事……力兒,我沒事……”
力兒雙唇緊抿,站了好一會兒才一步一回頭地走出房。她明白小姐想一個人靜靜,所以她沒關門,也沒走遠,隻靠在廊柱上靜靜陪著。
寂寞又寂靜的房間裏,司空亂斬拈指拭拭眼角,很奇怪自己此時的冷靜。可是,心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壓抑她的情緒,害她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讓她想大叫。
時間對她而言變成了一種煎熬,她可以去厭世窟,但她不敢——她居然不敢?!
有什麼事她不敢做,嗯?在她的是非觀裏,陰險狡詐是讚美,殺人放火,掠地攻城,擄掠,有什麼她沒做過……也許……擄掠對她來說難度高了點。
也許。
可她真的怕。那是一種讓她從裏涼到外的恐懼感。
窗外,落葉隨風飄下。
涼秋的風迎麵吹來,她的眼淚還在不停往下掉。莫名的,腦中就想起華流說過的話:有一樣東西,機緣巧妙,不痛不癢,不必流血,卻能殺人於無形。當時她笑問那是什麼,華流說:秋心。
秋之心,是為愁。
以前不明白,現在,她懂了。
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當她感到天際變暗時,力兒已經輕巧地點了燈燭。
不顧力兒在身後的叫喚,她遊魂一般離開嘲風弄月樓。時值白晝與黑夜的交錯時刻,天空隱隱殘留了一些光芒,照得山道幽昧朦朧。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等她發現沒路走了要抬頭時,看到的是厭世窟的“離泥居”。
離泥居是一座石樓,建在山麓以南,是曇和他的弟子、部眾研究藥理的地方,也是存放藥材的儲樓。
終究還是來到曇這裏了……她帶著情怯的頓悟、提裙踩上青石階。
才邁入幹燥空曠的內堂,滿身血汙的蒼發公子從側室急步走出來。她呆呆站在牆邊,不知是該說什麼還是該問什麼。翁曇瞥了她一眼,俊容沒什麼特別表情,轉頭吩咐部眾準備幹淨衣衫,他要換洗。
她右手扶著石牆,左手神經兮兮捏一下衣裙,放開,捏一下衣裙,再放開,反複數次,不知盡頭。
曇這麼沉穩,視她如無物,難道說……也許是……或者能……
她知道自己不該懷疑曇的醫術,可是——
“曇,我知道……我不應該質疑你的醫術……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像受刑前的死囚,等著他的最終判決。
“既然知道不該懷疑,你還問什麼?”翁曇瞥了她一眼,走出石樓向後方內室繞去,“跟我來。”
“……啊,好……”她恍然跟上。
翁曇入室換衣。屏風後,他脫下沾血的布袍,雅眉淺蹙,聽到屏風邊不規則的踱步聲,疲憊長歎:“亂斬,也許他不值得……”
哢!屏風外響起瓷器碎裂聲。
“……你摔了什麼?”他將外袍搭上衣架,臉皮一跳。
“沒什麼……”屏風外是她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他根本是在等死。”他見單衣也浸了血,雅眉皺得更深,一邊解扣一邊說:“他的肺腑傷得很重,可我看不出有治療過的痕跡。你說他被釋摩蘭打傷過,也給了他一瓶藥。現在距離他受傷有大半個月,如果他真的有吃藥——我配的藥,加上運功導息,他的肺腑絕不是我剛才看到的樣子。亂斬,半個月前他就在等死了。”
哢!屏風外二度響起瓷器碎裂聲。
“……你又摔了什麼?”
“沒什麼……”她悄悄用腳將碎瓷片掃進櫃子下的縫隙裏。
換上幹淨衣衫的厭世窟主從屏風後走出來,見她紅著眼睛站在櫃子邊,心不由得一軟,放柔了調子:“我已經讓他的心髒重新跳起來,但是一定要熬過三天。三天之後,他的心髒還在跳動,有救。”
“……”
“你哭了多久?”
“……”
“眼睛紅得像兔子。”
“沒什麼……”她捂住眼睛,掌心又是濕淋淋一片。
“這三天是危險期,我會親手照顧。”他拉下她的雙手,扯起袖角擦幹她的臉,“現在掃農守在那裏,你可以去看看他,但是,不準動房間裏、或者是他身上的任何東西。”
她點頭。
“你的眼淚和麟兒一樣多。”他扳過她的肩向室外行去。
來到廂房,她遠遠看了一眼,石化。半晌,她慢慢轉頭,咬牙切齒:“你把他怎樣了?”
“我切開他的胸口,看到他受傷的肺腑,並用手擠壓他的心髒,讓它能重新跳動。”翁曇輕描淡寫交待了急救的過程,將她推進去,“記住,別動任何東西。他暫時還活著。”
雙腳不受控製地向前移,來到床邊,她小心翼翼提裙蹲下,怯怯伸出一根手指擱在他鼻下,感到微微的溫息。慢慢收回手指,捂住嘴,深深呼吸幾口氣,她又將指腹輕輕擱在他手腕的脈搏上,肌膚下那一下一下微弱的跳動、讓她狂喜。
他還在他還在,他還在她眼前啊……她真的想大叫。
“庸醫,謝謝……”她用袖子蓋住眼睛,“謝謝……掃農,謝謝……謝謝……”
從來不相信上天的眷顧,這一刻,她真的真的慶幸自己能有這麼一群卓爾不群的夥伴。
兩個月後。
天氣麗好的一日,司空亂斬推著輪椅,無視那群躲在牆後擠眉弄眼的夜多部眾,向坐在石頭上看書的人走去,“定香,該休息一下了。”
坐在石上的人徐徐抬頭,盯著她的笑臉,扶著石頭站起來,動作緩慢地坐上輪椅,將書放在膝頭。
她將他落在衣隙下的頭發挑出來,推動輪椅笑眯眯地往外走。
頭發也長出來了……嘻嘻……她不知道自己笑得很大聲,像貓到腥的傲驕貓兒。他聽到頭頂上的笑聲,偏頭想看看怎麼回事,不過視角有限,隻偏了一下,他便將頭調回去。
一路無語,隻有輪椅骨碌骨碌的聲音,伴著兩人出了牆院。
救他的時候,曇說過,因為他停止呼吸的時間過長,就算恢複心跳能醒過來,大腦也許會遺留一些傷害。她提心吊膽熬過了曇所說的三日危險期,又戰戰兢兢等著他的醒來。他傷勢太重,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最初的幾天隻能用濕布拭擦身子,保持肌膚幹淨。關於這個,她非常想親力親為的,偏偏曇說她沒有他的徒弟那麼能幹,萬一不小心控製不住色心摸壞了東西他不是白救人了……庸醫,真是庸醫!
事實是,曇的預估是正確的。當他能睜開眼睛的時候,真的有點神誌不清,眸星沒有焦點,不說話,也不動,而且是長時間保持那種朦朧狀態。畢竟曇將他的胸口剖開了,傷口的愈合需要一段痛苦的時間,為了減輕他的疼痛,曇在房間裏點燃沒藥,幽幽的迷人香氛,讓他在沉睡中慢慢恢複。
當他的內傷恢複得差不多、曇急救時造成的外傷也漸漸愈合時,他終於開口,沙啞、低沉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那一聲“亂斬”對她而言無疑是天音神曲,美妙異常。
——她現在還是這麼覺得。
——她以後也會這麼覺得。
然後,曇允許他可以每天下床行走,曇允許他可以在她的陪同下去外麵曬曬太陽。正好夜多部眾送來一架輪椅,她就每天巳時過後推他在離泥居附近轉圈圈,曬曬太陽,看看風景,等時辰差不多了就推他回來一起吃午飯。
他的話一直不多,每次都是她自說自話,不過她說得開心就是了。有時候,他會叫她的名字,對她的話應一聲“是嗎”,聽到她說部眾們的糗事時還會笑一笑。
怕他休養沉悶,她從友意、虛語、茶總管那裏搜羅來一堆雜談野史話本小說,讓他無聊時可以打發時間。他也不挑,按她堆疊的順序一本一本取來看,看完就放到另一邊。有時候他會突然睜大眼睛,然後很快翻過幾頁,狀似驚奇,有時候則盯著一頁半天不動,狀如沉思。問他是這些書好看還是佛經好看,他思考良久……久到她打了一個哈欠,他才說:“風味不同,不能比較。”
當然“風味”不同啦,這些書全部是她精、挑、細、選的。
這兩個月,窟裏還發生了一些事,當務之急是冰代的失蹤。
那時他剛熬過危險期,她一刻不眨守在離泥居,而冰代正查著陸堆玉佩的事,偏巧在山道上遇到釋摩蘭。冰代本就看天竺和尚不順眼,釋摩蘭又記恨她在伽藍傷了他的弟子,雙方一言不合便動手打起來。釋摩蘭故意使詐,趁冰代不備偷襲一掌,恨就恨冰代剛好站在峭崖邊,被釋摩蘭一掌擊中,跌落山崖。崖下是江水,部眾顧不上找天竺和尚算賬,急忙下山尋人,可是沿途找了三天兩夜,江邊村落、城鎮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冰代。
我尊讓夜多窟全權負責搜尋冰代,窟內其他部眾隨時配合。她也叮囑各地分號謹慎留意,隻要有一丁點的蛛絲馬跡,即刻回報。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冰代這家夥也不知怎樣了……嘖……
“亂斬……”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怎麼,速度太快啦?”以為自己推得太快,她停下步子。
“不。”他搖頭,停了一會兒才又道:“其實……你不必救我……”
她放開輪椅繞到他身側,歪頭反問:“我受傷了,你會救我嗎?”見他垂眸無語,不由舒胸一歎,“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我做到?”
冬日的晴陽打在人身上,暖暖的懶,她將輪椅推到一處石台,找了塊矮矮的石頭坐下,昂視他,“扇上的字……”
“是我寫的。”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害她心思鉤沉,差點就錯過了。他想讓她抱憾終身嗎?
“不必。”他的視線一直定在放於膝蓋的書麵上,“也不能。”
“為什麼不能?”她咬住下唇。
“因為不可以。”
她盯他片刻,突然問了一句莫名的話:“如何是佛法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