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會結束後,各大門派陸陸續續離開嵩山,有些青年才俊借機會友遊山,在嵩山多逗留了幾日。為了定香的傷勢,司空亂斬逗留到九月初八。兩行人既然共來,自然同回。
牽馬離開客棧前,一名貌似落拓的劍客從樹後走出來。他手中的劍用布匹包得嚴嚴實實,頭發從耳邊隨意挑了兩縷係在腦後,一派“我自江湖來”的氣息。
將韁繩拋給力兒,她舉步迎上那名劍客,“要一起回去嗎,子嗔?”
燕子嗔,化地五殘之一,今日這身落拓打扮倒真叫人認不出來。
“我隻能陪你們一小段,前麵路口我要左轉。”燕子嗔輕笑,靠近她,放低聲音:“陸堆的事暫時解決了,一路上不會再有殺手。”
她垂眼歎氣:“華流又欠了那人一個情。”要讓秋風十二樓撤銷追殺,不知那位樓主向華流提了什麼要求,而華流答應了。
“關於這個,我家窟主讓屬下轉告須彌窟主:您大可放心,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他自有分寸。”燕子嗔擠擠眼,向遠遠走來的伽藍僧人瞟去,“定香他們下來了,您也該啟程了。”
她循著燕子嗔的視線偏目看去,見定香臉色不算太蒼白,點了點頭,轉問:“友意呢?”
“在陸堆輸得差不多的時候,夜多窟主就離開了。”
說到陸堆,她蹙起黛眉,“嚴獻壽那邊……”
“須彌窟主請放心,子嗔辦事,絕不會留下蛛絲馬跡。”燕子嗔雙眸一亮一斂,光芒盡收。
她點頭,那牽馬的陸堆瞥去。陸堆站在力兒旁邊,抿緊了唇不知想什麼。當日他能全身而退,真要感謝化地部眾。都說讓他先扔煙彈再渾水摸魚,他偏要先跳出來刺殺,結果是武藝不精被侍衛擋下,煙彈成了逃遁的救命稻草。隱在人群中的化地部眾趁機將陸堆拉到暗處,與他對換衣服和劍,讓他去茅廁繞一圈再回觀賽席,那名換裝的化地部眾則將追擊的侍衛引到山腰密林,再隱匿行蹤氣息,讓他們無功折返。
“還有一事。”燕子嗔移步到她身後,讓自己麵對樹幹,以防其他人看到他的口形,傾身在她耳邊低語:“我家窟主查到,下單給秋風十二樓追殺陸堆的人,是嚴獻壽家中的總管。陸沐霞手中握有嚴獻壽的秘密,照情形應該交給了陸堆,嚴獻壽想滅口。”
她抬頭沉思,並未覺得燕子嗔的靠近有何不對。在遠遠等候的伽藍僧眾看來,他們幾乎貼到一起去,親昵得旁若無人。
等她回過神,卻發現燕子嗔掛著古怪的笑,眼角不知在瞟哪裏。她皺眉偏頭,伽藍僧人已牽馬等在不遠處。
彈扇震響,她嘻嘻一笑,“子嗔,你覺得我長得醜嗎?”
燕子嗔趕緊收了笑,低頭,“子嗔怎敢。”
“那……”她慢條斯理踱了兩步,眼波灼亮,妖華橫生,“你娶我可好?”
轟隆!晴天霹靂!
燕子嗔全身僵硬,脊椎從上涼到下,感覺自己從裏到外焦黑焦黑的。
“子嗔?”司空亂斬斜目飛撩,嬌多媚煞。
“須彌窟主,屬下知錯了!”燕子嗔隻差沒抱頭痛哭。他剛才隻是起了一點點的意讓定香誤會……絕無輕薄須彌窟主的意思。他怎麼敢!
司空亂斬原本隻是調笑,見他反應過大,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嘴角一抽,背手昂頭,“怎麼,娶我讓你生不如死嗎?”
燕子嗔見她臉色微變,身形突地一矮,竟是單膝跪下,沉聲斂息:“屬下不敬,請須彌窟主責罰。”
“……”
跪,不動。
“起來吧……”她瞪眼搖頭,“我又沒責怪你。”
燕子嗔垂頭不動,直到她提步離開,才慢慢站起,牽了自己的馬不遠不近跟在他們身後。一路策馬,燕子嗔果然在分岔口和他們告別。司空亂斬一行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她專找林陰多的地方走,完全沒速度。
等到腹中饑餓,眾人在一片小坡林駐馬,正好坡邊有座六角亭,紅漆殘脫,依稀有些年代了。眾人係馬入亭,各自找地方坐下。定香坐在柱子邊,頭微微昂起靠著柱子,盯著亭頂橫梁,不知想什麼。
在力兒布置幹糧時,司空亂斬突然開口:“陸堆,你爹有什麼秘密告訴過你,你最好在出這個亭子的時候給我明明白白說清楚。”陸堆受驚抬頭,聽她續道,“說不清楚,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血色一下子從陸堆臉上褪去。這話的意思,是要趕他出七破窟?
眾僧不知出了什麼事,視線齊齊向陸堆身上聚集。陸堆又被他們盯得局促難安。驚慌之下,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憤憤自責的怒怨,氣道:“爹連夜讓崔叔叔帶我逃命,哪有什麼秘密告訴我。”
她並不因陸堆的憤語生氣,又問:“沒給你什麼東西或是藏東西的地點?”
“爹隻讓我跟著崔叔叔,好好活著,不要想著為他報仇。”
“你身上有紋什麼奇怪的花紋或圖案嗎?”她隻能往其他方向猜。
“……沒有。”
“你爹以前有給過你什麼禮物之類的?”
“沒有……”陸堆大聲了兩個字,突然像被人卡住脖子般刹停,急急從頸間扯出一根紅繩,上麵吊著一塊玉佩,“這……這是爹兩年前送我的生辰禮物,說是從一位道長那裏求來的,能保我平安,讓我一直戴在身上。”
司空亂斬伸手。陸堆盯著她的掌心呆怔半晌才回過神,趕緊解開繩子,將玉佩放到她手上。
值錢!這是司空亂斬握住玉佩的第一念頭。
翻來覆去端詳,她估算雕琢的工藝和玉體本身的價值。隻是她這種小心翼翼的神情在陸堆看來卻是對他的懷疑和對父親的猜測,當下心頭委屈,站起來走到亭柱邊,賭氣道:“須彌窟主是怪我輸了修武會吧。”
呃?她有聽沒有懂,心思全在玉佩的花紋上,隨意嗯了聲。陸堆卻當她承認了,狠狠一拳捶向亭柱,既委屈又莫名,恨道:“都怪我笨!我是笨蛋,我輕敵,學藝不精還想學人家報仇,我笨!我笨!我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說著說著,竟然氣得拿了腦袋去撞柱子。
定香就坐在柱邊,抬手扶住又要撞上柱子的腦袋,低歎:“陸蘭若,並非你學藝不精。學武不能急進,和兩個月前相比,你的劍法已經大有長進。”
陸堆可憐兮兮地咬住下唇,“我輸了那麼多場……”
一邊的畫岸聽不下去,無奈出聲:“你其實一直在輸。”見陸堆莫名其妙,他向司空亂斬的方向看去,確定她無意阻止他揭秘,這才繼續道:“我想……大概從第一場武會開始,七破窟的人就隱在暗處出手幫你了。比如說,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勝過廬山派的元佐命?你真的以為你能從滄浪門掌門手上取勝?”
兩句“真的以為”,讓陸堆直接從灰心跌入絕望的深淵。
原來他那麼菜啊……
驀地,司空亂斬叫他名字,等他回頭後將玉佩拋還,“收好。我要的時候你再給我。”在陸堆將玉佩重新掛回脖子時,她後麵半句話也出來了:“陸公子,你最好不要瞞我什麼。出了這個亭子,要是我從其他人嘴裏聽到你‘又’、‘突然’想到什麼事,我保證一定是你自己去解決。”
陸堆訥訥低頭。從定香的視角可見少年含屈微紅的眼角。
醜相看不過眼,出聲相勸:“陸蘭若年少無知,窟主何必嚇他。”
司空亂斬正要反嗆醜相,轉目之際瞥見定香正注視她的一言一行,臉上是不讚同的表情,一時啞住。妖眸凝流半旋,有意的,無意的,就將唇邊的譏語吞了回去。
力兒趁機遞上幹糧。身為一個沉穩大度的侍女,她已練就坐懷不亂。
為了照顧定香的傷勢,司空亂斬將回程調得很慢。但盡管如此,他們仍然在九月十四進入伽藍地界。
繞過鋪滿落葉的山道,伽藍眾僧下馬,醜相向司空亂斬合掌一揖,謝過,帶領弟子上山。她騎在馬上不動,目送他們踩上青石道。
片刻,力兒從腰邊取出哨子吹響,未幾,數名七破窟部眾從前方跑來,垂頭問禮後,牽了僧人騎過的馬離開。
不過眨眼,青石階上已沒了那道青灰的身影。她悻悻扁嘴,拍馬,慢悠悠來到渡口。
渡船早已泊在岸邊,盛秋山遠尖尖,色澤深青,霄漢雲白,偶有白鷺飛過。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窟主回來了!”
“窟主!窟主!”
“窟主啊,我們真怕您樂不思蜀呢!”
“是啊,把我們都忘了!”一群衣袖豔麗仿佛彩虹的俏麗女子掠步迎來,不等她下馬,直接鞍前馬後嘰嘰喳喳。
司空亂斬嘴角一抽。這些……是她須彌窟的侍女。
“窟主,您終於舍得回來了。”三名清俊公子負手站在渡旗下,笑容猙獰。
司空亂斬臉皮一跳。那些……是她的得力助手,“彩虹公子”中的大公子令狐遲、三公子令狐凰和四公子令狐綠。
深深、用力地吸一口氣,她盡可能慢吞吞地下馬,做好了被炮轟的準備。
事實上,身為須彌窟主,屬下對她從來都是尊敬有加關懷備至並牽腸掛肚。炮轟是炮轟了,隻不過沒她想象的那麼誇張。
回窟後,她立即向玄十三稟明途中發生的一切。提到秋風十二樓時,她沮喪長歎:“我尊,華流究竟答應了那家夥什麼要求?”
“……也不是華流……”隻說了五個字,玄十三陷入沉思。濃長的睫簾垂下來,掩去一雙青色蓮眸,打下一片薄薄的陰影,那陰影中依稀有些疲態,讓人不辨情緒。
她靜靜坐在他身畔,陪以寧靜。
眼羽微動,玄十三從遙遠的記憶中抽回心神,淡淡一笑,“如果玉佩上真有什麼玄機,交給冰代去查吧。”
“遵——明——”尖細盤纏的花腔在門邊響起,滿臉油彩的女子妖妖嬈嬈曲腰一拜,邁入廳堂。
戲彩掩麵,正是飲光窟主計冰代。
她身後,跟著茶總管、酈虛語、翁曇、閔嫣,隨後步入的則是各窟寵辱不驚、珪璋特達的侍座。
“我尊,化地窟主因事在外,無法趕回來。”化地窟侍座忍行子依職向玄十三稟明緣由。
“無妨。”玄十三淺笑,轉看計冰代,“你既然已經‘遵命’,我就不多廢話了。”
“時——”精致勾描的鳳目斜斜一撩,花腔蘊長。
司空亂斬抬眼看橫梁。
不意外的,在茶總管的好奇追問下,一群窟主夥同一群侍座開始討論嵩山修武會,或真或假,或鄙或讚,一時天花亂墜,一時天馬行空,一時語笑喧闐,一時言簡意賅。她無奈一歎,放軟身子靠上椅背,聽著他們的打趣,忍俊不禁時笑上一笑,將纏心的愁思暫時拋開。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他身是如來清淨坐,心是如來清淨禪,會,會不得,見,見還難,她該如何?月照空山,尚得滿山綠意,久坐階沿,可見蒼苔染色上人衣,水中書字,卻了無字痕,她又能如何?
一縷紅霞從西邊的花窗投射進來,林光澹蕩,偶有林鳥拂閣低飛。
已近黃昏……
當疲憊襲上心頭時,一卻都索然無味。
被善友捉著在千沙界議了幾天事,聽了一堆各地生意的盈虧分析,察看了幾十本各地掌櫃遞交的賬本,在一些通路上做了取舍……司空亂斬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幾天。忙碌時倒還好,等到無事時,她總覺得很累,累得她很想趴在地上不起來,不聽,不言,不看,不想,不動。
她從來沒有被這種疲憊感襲擊過——想要去放棄某些夢寐以求的東西,想要把某些情緒從身體裏麵趕出去,可偏偏就是磨心磨肝的痛,割舍不了。
那並不是身體上的勞累,倒像是……心倦……
她想放棄。
放棄什麼?
坐在千沙界裏反複問自己,答案卻怎樣也無法從腦海裏浮現。
就這麼坐在亭子裏發呆,盯著通幽博士在案桌上爬來爬去,當力兒跑來告訴她“今日是九月二十日”時,她還摸不清狀況。
“今天是釋摩蘭上伽藍挑戰定香的日子啊。”力兒一臉擔憂地瞅著她,“窟主,自從嵩山修武會後,釋摩蘭在江湖上放話,他不但要七佛伽藍輸得心服口服,還要為中原佛門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