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五章 夙怨啟瀾危(2 / 3)

“清理門戶?”她將通幽博士的肚皮翻過來,瞧它四爪亂蹬,憨態可愛,不由幽幽一笑,“七佛伽藍是我尊看中的對手,要是被一個天竺和尚輕易地掀風起浪,以後的窟佛賽就不用比了。放心,釋摩蘭的武功是不錯,但以他一人之力絕對贏不了七佛伽藍。”

“我尊很好奇釋摩蘭會怎樣給七佛伽藍清理門戶。”力兒皺起眉頭,“商那和修說,夜多窟主、扶遊窟主、厭世窟主、飲光窟主、茶總管都準備上七佛伽藍看熱鬧。”

“……”

“我們要不要也去?”

她雙目幽遠瞪視力兒,瞪得力兒訕訕低頭手足無措時,才輕輕應了聲:“去吧……”

半色羅裙,額點紫鈿,和力兒一起抵達七佛伽藍時,正好辰時過半。她有點奇怪,為何一群人圍住山門?走近,卻見釋摩蘭坐在伽藍山門前,閉目禪坐,紅袍和尚一字排開,其他人交頭接耳,正低聲議論什麼。

沒見到我尊,倒是閔嫣和酈虛語占了香楓樹下的陰涼,一幹部眾則分散四周。閔嫣衝她招手,她從人群後繞過去,才靠近就被閔嫣一把扯過去,“亂斬,怎麼這麼沒精神?”

她扯動唇角,算是笑了笑。

環顧一圈,她發現山門邊站的不僅是伽藍僧人,還有一些不是穿著伽藍僧衣的和尚,有幾位披了袈裟,看上去和句泥的品味差不多。多看兩眼,居然讓她看到少林主持、武當和江湖六大劍宗的掌門。

不用她問,虛語已經在耳邊解說起來——釋摩蘭已經坐了兩炷香工夫,據說是在陳述伽藍罪狀之前要等一個人;那些披袈裟的都是各個名寺古刹的主持,少林和武當是釋摩蘭特意請來當見證的,剩下的就是看熱鬧的。

“當然,也包括我們。”酈虛語笑眯眯追加一句,愉快地表明她們也是看熱鬧一員。

她撇嘴,目光不受控製地向雲照身邊的人飄去。句泥和幾位禪師跏趺而坐,三香護法、五岸侍者靜立其後,有台和他的師兄弟站在定香後側方,眼觀鼻,鼻觀心。

才幾天沒見,怎麼瘦得如此厲害?她暗暗擔憂,黛眉不覺攏起,在紫色花鈿上紋出一個小小的川字。

釋摩蘭突然睜開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視線在掃過香楓樹時停了一停。垂眼一笑,他拍拍僧袍站起來。與此同時,句泥和眾禪師也慢慢從地上立起,等他發難。

“你們中原武林講求公正,所以本座特意請來少林、武當。”釋摩蘭向前走了兩步,對句泥道:“句泥主持,本座要在天下人麵前揭露你七佛伽藍的偽善!”

句泥合掌低誦:“般若我佛,身正則德正。伽藍有何過錯,國師不妨直言。”

“好!”釋摩蘭環顧一圈,慢條斯理地豎起一根手指,“第一罪,你伽藍教執不嚴。第二罪,你伽藍知戒犯戒。第三罪,你伽藍欺瞞眾生。”

句泥歎氣:“凡事講憑依據,還請國師莫要血口噴人。”

“依據?”釋摩蘭微微一笑,“各位要看依據有何難,隻看定香護法肯不肯交出來。”不等眾人反應,他再道:“本座遊曆中原,還從來未曾聽過如此荒謬之事。七破窟須彌窟主,與七佛伽藍定香護法……阿彌陀佛,那些淫詞豔語本座不提,相信各位也聽過不少。”

他這一提,在場不少人暗暗點頭。

少林主持憂德大師搖頭,“不過是些江湖傳聞,空穴來風之事,國師何必勉強執著。”

“大師此言差矣。”釋摩蘭合掌一揖,聲如焚音,清朗悠遠,“鏡照諸像,不亂光輝,鳥飛空中,不雜空色。若非定香護法把持不定、犯戒在先,何像能亂鏡,何鳥能染空?佛雲:有為空,無為空,畢竟空。定香護法,你覺得呢?”

定香向句泥看去一眼,見年長的尊者眼含鼓勵,動唇一笑,輕輕頷首領命,慢步越過前排的眾位禪師走到釋摩蘭前方,“國師,你今日上我伽藍,是赴嵩山修武會之約,若是以武論道,貧僧願意奉陪。若隻是胡言亂語,恕貧僧無禮了。”

釋摩蘭笑容不變,卻反問:“那定香護法改與本座對質嗎?”

“有何不敢。”

“八月十九日,你在哪裏?”

他略略回想,答道:“在趕赴嵩山的路上。”

“當晚在哪裏?”

“應在泌陽。”

“泌陽何處?”

“投宿一間客棧。”

“與何人?”

他靜默無語,一雙深灰的瞳子盯著釋摩蘭僧袍上的一點,似在研究他這個問題有何深意。思索半晌,他並不覺得當日行程需要隱瞞,便坦然道:“與須彌窟主一起。”

喝——人群中響起吸氣聲。

“國師不必咄咄逼人。”醜相踏前一步,“當時事出有因。江湖多事端,貧僧與定香、有台、畫岸、蛇岸、添岸、足岸、也岸分成三路,定香與須彌窟主一同前行,貧僧知道。”

“知道?”釋摩蘭拂袖輕笑,“隻怕醜相大師不知道。定香護法,是你自己坦白,還是讓本座幫你坦白?”

修長的身影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釋摩蘭繞著他踱了幾步,諷道:“定香護法是怕了?”

他心弦一動。

心弦動,必有事發生。無垢之眸徐徐抬起,直視釋摩蘭。那晚投宿並無大事發生,她從窗子跳到他的房間,戲語數句,留下一把扇子便離開……

香楓樹下,閔嫣以口型問司空亂斬:你做什麼啦?

什麼也沒做——她以口型回答。

定香驀然睜大眼,注視釋摩蘭良久,眼中混雜了疑惑、不解、懊惱、犀利、冷漠……這些混亂的情緒在瞳內撲朔迷離,最後化為一道黯然之光,斂入眼底最深處。

他表情一變,在場眾人都留意到了。

司空亂斬徐徐眯眼,歪頭打量釋摩蘭,不知他從哪裏篤定那些所謂的“依據”。但他語有提到自己,她怎能聽而不聞?抬腳正要上前幾步,腕間突然一緊。

有人拉住她,是——

我尊?她眼有疑惑。

待在這裏——玄十三眼中的清冷如此說著。

她蹙起眉頭,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將心頭的煩亂捺下。

定香仍然直視釋摩蘭,不過表情柔和許多,似想起什麼,又似了悟什麼。驀地,他開口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國師躲在哪裏?”

釋摩蘭抿嘴,“定香護法肯承認了嗎?”

定香垂頭注視袍袖,抬手撫了撫,並不答他什麼。

釋摩蘭久等之下耐心大失,冷哼:“看來定香護法是打算抵死不認了。”見他無言,釋摩蘭心火忽起,掃視眾人一眼,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

托物於掌,他讓眾人都看清了那是什麼——

折扇。

一把尋常的黑柄折扇。

雙眸凜然一縮,年輕的護法忽然搖頭笑起。

八月十九那晚的確沒有大事發生,隻不過,他不小心暴露了一個秘密,他的、秘密。以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有這個秘密,等他發現自己身上藏了秘密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該如何去麵對。然後,他決定將這個秘密繼續藏起來。

隱藏秘密的代價很沉重,有時候壓得他喘不過氣,但他必須背負。原本他打算將這個秘密帶到骨灰裏,永不現世。如今看來,似乎成了奢求。

秘密被揭露後,也就不再稱之為秘密了。那個時候,他是不是可以解脫?

“扇子是我的。”司空亂斬終於忍不住出聲,“釋摩蘭,你想玩什麼花樣,我都奉陪。”

釋摩蘭聽了她的話,一時昂首大笑,笑過才道:“須彌窟主,本座要多謝你。定香護法還沒承認,你倒先承認了。”

“承認?”她傲驕地抬起下巴,冷眼睥睨,“我有什麼不敢承認。”

釋摩蘭慢慢打開扇子,一行娟細的墨跡出現在扇麵上。人群中有人低念:“菩提無心,花亦無情。”

“我寫的!”她不顧玄十三的命令,折腰步縹緲譎幻,掠身奪扇。

釋摩蘭虛晃一招退開,笑得風儀無邊:“須彌窟主不必心急。看完後麵的,你就會感謝本座了。”

手腕遽地一抖,折扇彈開。

眾人睜大眼,卻隻見到無字的一麵。

釋摩蘭盯看扇麵良久,慢慢轉身,對伽藍眾僧笑道:“定香護法的字跡,想必眾位不會陌生。”

句泥和諸位禪師看清扇麵上的題字,臉色皆是一動。

釋摩蘭很滿意他們表情的變化,再將題字的扇麵轉向眾人。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曲扇悠悠,娟瘦的字跡後是兩行簡草。

兩行簡草……

兩行簡草……

兩行簡草……

司空亂斬怔在原地,斷點的思緒反反複複,仿佛被困在深淵的盡頭。倏地,雙眸一瞪,如遭電亟,滿耳朵的電閃雷鳴。

原來……原來隻是斷句……

原來、原來後麵還有兩句!原來不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原來他也是……

“唯願此生……花落菩提……”釋摩蘭輕念八字,將扇子送到定香眼前,“是你的字嗎,定香護法?”

他盯著扇麵微微一笑,“是。是貧僧的字。”

“你知戒犯戒,還有什麼話說?”

過多的解釋在此時聽來都成了狡辯。他也不以空色色空呈口舌之利,偏了偏頭,無垢淨眸仍然盯著扇麵。那雙眸子淨得太純粹,純粹到掩藏了絕望和呼吸,晶亮異常,“貧僧無話可說。”他瞥了釋摩蘭一眼,轉身麵對伽藍僧眾,“弟子知戒犯戒,令伽藍蒙羞,懇請主持責罰。”

他一人犯錯一人擔,與伽藍無關。釋摩蘭兜了這麼大的彎,又請來少林、武當、諸寺主持見證,不就是想要這個結果嗎?他就如了他的願,又如何。

“定香護法倒是敢做敢當。”釋摩蘭在他身後低笑。

他看到句泥一瞬間為難的表情,又見雲照欲言又止,不由慚愧垂眸,但聲質朗朗:“國師剛才所述伽藍三大罪狀並不合適。弟子的師尊已仙逝多年,此事主持和諸位禪師並不知情,算不上‘教執不嚴’。貧僧犯戒有錯,但並非所有伽藍弟子都‘知戒犯戒’,這一罪也不屬實。國師說我伽藍‘欺瞞眾生’更是無稽之言,七佛伽藍廣開方便之門,稟持公心,為武林做過什麼,為世人做過什麼,勿需自誇。”

人群中,曾因困苦、走投無路而受到伽藍出手相助的人輕輕點頭。

“阿彌陀佛!國師,定香所言倒也在理。”少林主持憂德合掌長誦,語有感慨。

釋摩蘭聽他有維護之意,無聲冷笑,直指句泥:“如果不知情可以抵消教執不嚴,那本座今日倒要請教:對犯戒弟子,七佛伽藍會如何處置?”

句泥注視跪在前方的年輕護法,垂眸一歎:“雲照,犯戒弟子如何處置,依規處置吧。”

雲照也是滿臉悲怒,恨其不爭,幾度張嘴都開不了口。但百雙眼睛盯著,他無法徇私,他必須有個交待。捺下心頭狂湧的失望,他沉聲道:“但凡伽藍犯戒弟子,須受杖責三十。定香身為護法堂首座之一,知錯不敢,有錯欺瞞,現革去護法一職。定香,你可知罪?”

“弟子領罰。”

“請法杖!”雲照示意身後武僧,不料釋摩蘭突然大喝——

“且慢!”

雲照皺眉:“國師認為不妥?”

“原來七佛伽藍對惡行弟子的懲罰如此之輕,實在令本座失望,對中原佛道非常失望。”釋摩蘭閉目長歎,“若執法不嚴,以後何能規束弟子?如何為天下表率?”

雲照對他的咄咄逼人心生反感,麵含厲色,冷道:“國師難道不曾聽過‘小懲大戒’嗎?”

“當真隻是小懲大戒嗎,雲照禪師?”釋摩蘭不屑一顧,“你敢說你沒有心存包庇?”

雲照怒然拂袖,上前一步就要理論,卻被句泥伸手攔住。他聽句泥說:“依照伽藍護法堂規矩,犯戒的護法不僅退職受杖,還要廢去所學武功。定香,你既認錯,你可知錯?”

“弟子知錯。”

“你一向禪心持定,如今誤入歧途,枯朽也有教導不嚴之過。既然你已知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