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五章 夙怨啟瀾危(3 / 3)

回頭?他還能回頭嗎?世無雙全法,人生不初見。他已經回不了頭了……低垂的俊顏掩去唇邊一摟苦笑,他向慈心的主持深深叩首。

長長一禮後,他慢慢站起,抬手直點胸口大穴,那架勢……

他竟然自行散功!

且不說“三香護法”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僅是嵩山修武會上他與釋摩蘭的一戰,已讓不少人折服。一身修為,傲視武林,他居然就此廢去,輕易得毫不遲疑!

他怎麼舍得?

“不——”司空亂斬轉眼掠到他身前,抬掌欲阻,可惜,遲了。

他幾十年的修為、丹田內的純正罡氣如傾波倒海竄入四肢百骸,遊走全身,從破開的穴口傾巢而出。氣動衣袍,強大的氣息將她震開丈餘遠。

當灰色的僧袍徐徐垂落在腳邊,他輕輕吐口氣,突然掩唇輕咳,血色飛快從臉上退去。

“定香!”她怒吼。

他望著她,驀地一笑。笑容不苦,卻牽動人心。那淡淡淺淺的笑,似乎述說著一種解脫,一種長久以來身負重荷的放下。可他的眼神仍然無垢無塵,清淨到她根本無法感覺“唯願此生,花落菩提”是他所寫。

讓他犯戒的是她,是站在他前麵的這個自己,可他無情無垢的眼哪裏有對她動心的情愫?拜托他可不可以給她多一點情緒?

他隻看了她一眼,越過她走向山門台階。原來,法杖已經請出。執法杖的人是慧香。

“師弟,有勞了。”

慧香聽到“師弟”二字,臉色一變。

他伸手解開頸下盤扣,動作緩慢,準備受杖責。通常,伽藍弟子受杖會脫下僧袍,以免汙血染了僧衣。不料回過神的她勃然大怒,“不準脫!”

轉又指責——

“你們這幫為老不尊的色古錐,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你們居然讓他肌膚外露,成何體統!你們不知道非聽、非視、非言、非動嗎?你們有沒有禮儀廉恥?”隻差沒說一句——他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閔嫣被自己的口水嗆得猛拍胸口。

定香的背影明顯有點僵,遠遠都能看出來,更別說站在他四周的師兄師弟。慧香站得最近,見他表情尷尬,一時間自己也怔怔呆呆,不知如何反應。

旁觀者中有人低歎搖頭:昔有護花使者,今有護僧佳人,實在令人敬佩啊敬佩。

她想拉起他,胸口突然一麻,腳下失力癱軟向前跌去,撲入他懷裏。她心火大盛,瞪圓了眼睛。這番投懷的畫麵看在旁人眼中卻是公然的挑釁。他無奈偏頭,俊美花心的夜多窟主正站在他右側,彎腰,自他懷中抱起她,一言不發退到香楓樹下。

僧袍,終是沒再脫了。

“閔嫣!”嘴還能動。眼睜睜看他受刑,偏偏自己動彈不得,她氣得牙癢。

“亂斬乖……”閔嫣在她耳邊輕語,“我尊說了,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鬧劇,不能錯過。”簡言之,七破窟要袖手旁觀。

——我尊?

她心亂如麻,全無主意。法杖一下一下打在他背上,卻像擊在她心上。

恨死他!恨死他!為什麼在她疲憊得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卻讓她知道?他不是無動於衷,他也可以升華!為什麼他隻說“菩提無心,花亦無情”?當時飯仙寺,聽這八個字從他冷淡的嘴裏說出來,她恨死了。若不是釋摩蘭今日抖出來,她隻怕一生都不會知道。

——唯願此生,花落菩提!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他最可惡!他最可恨!

“師兄,別打了!”有台衝上前攔住慧香。慧香本就不忍持法,被有台一擋,立即放下法杖望向句泥。有台跪下,眼角發紅隱隱有淚光,“師父,弟子願代師兄受過。

句泥垂眉無奈,“因果來報。有台,你起來。”

“師父,師兄在嵩山修武會上已被釋摩蘭打傷在先,他傷勢未愈,昨天弟子還見師兄吐血。他隻是不想我們擔心,沒有告訴我們。師父,師兄已自廢武功,無罡氣護體受這三十法杖,豈不是雪上加霜!師父,弟子懇請代師兄受過。師父!”

“有台,定香的過錯你無法代替,起來吧。”句泥語調輕緩,但話中的責怪已現出難得的嚴厲。他轉目看向慧香。慧香縱然千萬個不願意,卻無法當眾違背主持的命令,顫抖著舉起法杖。

杖刑繼續,司空亂斬再也忍不下去,拚力掙紮。閔嫣見她下唇咬出一道血跡,心中痛惜,曲指想解開她的穴道。然而,兩隻優雅如弦的手指卻輕輕按在他手背上。

那手是玄十三的。他瞥了閔嫣一眼,將他的手壓回去。

閔嫣略有不解,但沒有違逆玄十三的意思。在七破窟裏,我尊的命令就是命令,他不用去懷疑,亦不會去懷疑。

三十法杖之後,玄十三袖尾一動,親手解了司空亂斬的穴道。

手腳一鬆,她即刻縱身上前,揮袖退開圍上前的僧眾,屈膝扶住他,“定香!定香!定香!定香!定香!”一時之間似乎語無倫次,隻會叫他的名字,腦中隻有他的名字。

他循聲偏頭,眸中的渙散聚集了一些。可他卻慢慢推開她,挺直背脊,雙手掌心向上放於身前,向句泥和諸位禪師規規矩矩扣首。這個頭扣得並不響,卻非常慢,非常尊敬。

隨即,他慢慢直起腰,對她展顏一笑。

她全身血液沸騰。

驀地,他抬手掩嘴,猩紅的血從指間流出來,人已無力向前傾倒。她顧不上其他,手忙腳亂擁緊他,心跳得厲害,混合著顫抖和害怕,“定香……你沒事吧……”有台剛才說他舊傷未愈,昨天還吐血,如今又自廢武功……別嚇她,千萬別嚇她啊……

她想叫庸醫,想叫掃農、掃麥,無論厭世窟的誰都好,隻要能治他。可是,她沒動。她不敢動,不舍動——因為他的手第一次那麼輕那麼柔地覆在她臉上。

“抱……歉……”他隻覺得全身氣力被抽盡,就連抬手想……想撫一撫她的臉……也那麼困難。有很多話想告訴她,可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的發出聲音,千言萬語最後都化為兩個字:抱歉。

此生不負如來,注定寥負卿心。道貌岸然的枷鎖他背得太久太久,如今終於可以放下。

長久以來,她之於他就如天際的曼殊沙華,那麼耀眼,那麼灼目,仿佛除夕夜下璀璨的煙火,可他觸不到,此一世都不可能觸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漠視她,將那不可能的牽掛和情愫壓在心底最深處,牢牢鎖住。

她說:遲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

她說:定香,你別當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她說:芙蓉臨水照,但見綠頭鴨。

她說:真的想和你……刻一塊三生石……

她說:定香,是不是我長得像泥佛那樣,肉圓圓的,你就會喜歡?

她說: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她說:不見是相思,相見是心痛。你說,是相見好,還是懷念好?

他一直在拒絕。

虛偽?嗬,他真的很虛偽,虛偽得道貌岸然。

傷,治與不治對他並不重要,武功,留與不留也無關緊要,而裝作對她的不在意,是一種比六趣輪回還要苦痛的折磨。

他已有棄世之心。

樹暗蒼蒼,紅塵三千丈,丈丈斷人腸。若有來生,他希望他們能用另一種身份相遇,不要像黃泉的彼岸花,有花無葉,有葉無花,花不見葉,葉不見花。

花葉永不相見,是情苦。

唯願此生——唯願唯願,僅僅是“唯願”。

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她的容顏,可依稀所見卻是一張慌怒交加的臉。這麼凶……為什麼想看她的笑臉成了他最後的奢望……

“定香……定香……你別嚇我啊……”她捧著他的臉,絕望顫抖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的臉越來越模糊,他想喚她“亂斬”,可是他再也沒有多餘的氣力,就連睜眼也成了一件艱難的事。眼皮很重,很重很重……跪地的身形慢慢軟下,慢慢貼近她,慢慢將頭枕上她的肩,慢慢……合上眼睛。

壓抑的死寂彌漫全場。

她抱著他,一動不動,腦中一片空白。

“師兄?”有台驚慌地撲過來,卻被司空亂斬一掌推開。

心口……不跳了……

鼻息……消失了……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心口陣陣跳痛,仿佛肺腑裏的空氣被人抽幹了一般。

“力……力兒……”她輕喚,等沉穩大度的侍女滿麵擔憂地走過來,她吩咐:“他是我的。把他帶回去……回嘲風弄月樓。”

“是。”力兒謹慎小心地將尚有餘溫的身體扶過來。

她挺腰直立,魅影快比追風卷向釋摩蘭。釋摩蘭以為她要以難,震臂欲擋,不料隻是眼前一花,手中空了。

她站在釋摩蘭身後,垂眸凝視這把隻值幾文錢的折扇,緩慢地、小心地、仔細地一格一格收好,仿佛手中是吉光片羽、曠世奇珍。

力兒已將定香抱起,在眾人驚異一名少女有如此大的力氣時折回樹下,已有部眾分開人群為她讓道。

“且慢!”雲照大喝,“你要把定香帶去哪裏?”

她揮手讓力兒離開,轉身直視雲照:“當然是帶回家。”

“定香是我伽藍弟子,須彌窟主莫要……莫要……”雲照強忍悲痛,不想定香在死後也被流言纏繞不得安寧。

將折扇裝進裙側口袋,她走到兩名部眾走,雙掌一攤。兩人明白,立即將手中的劍抽出遞上。手腕輕動靈輝,劍光旋轉,冷犀刺目。

一劍豎於身後,一劍橫於胸口,她抬眼掃視眾人,妖眸幽暗難懂,嬌多媚煞,“誰要阻攔,一起上。”

無人出聲。

她冷笑,“釋摩蘭,你今天來七佛伽藍根本不是赴約。鬧這麼多事,想必你也準備了很久,辛苦了。”妖眸淺淺眯起,“我說過,你想請教,我全力奉陪。”

“本座……”釋摩蘭才開口,劍影迎風撲麵,白花花一片,似東海狂波,噬人魂魄。

釋摩蘭被她攻得措手不及,閃避之餘略顯狼狽。紅袍僧人見國師受襲,頓時群起圍上。

司空亂斬的劍猶如兩道天界靈蛇,自成一體,又密合無間,雙劍掠舞,似驚鴻,如遊龍,就如兩人同時對敵一般,驚鴻遊龍盤纏交織,殺氣衝霄漢。

眾人暗驚:想不到七破窟一名窟主就有如此絕妙的劍術,那玄十三豈非……

司空亂斬在江湖上名氣不大,甚至沒人知道她會用劍。

她會,而且,雙手都會。

如果做事需要一隻手,人們通常習慣用右手。有些人是左撇子,便習慣用左手。還有一些人,在右手運用如常之下刻意練習左手,但需要一段長時間的堅持。可是,就是有一種人,天生聰慧,左、右兩手皆靈活如常——司空亂斬就是這種人。

化地窟主祝華流就不止一次感慨:亂斬天生就是用劍的高手,在劍術上,她可以比任何人都要任性,因為她有這個資格。

有時候,由不得你不嫉妒——天賦!

慘叫聲聲,圍攻的紅袍僧人紛紛倒地翻滾,他們手腕、足踝上各有一道傷口。這種傷口不會取人性命,卻讓他們的四肢再也無法承受過大的重量。

她挑斷了他們的手筋腳筋?雲照不忍再睹,卷起袈裟掠入陣中,擋去傷人的劍影,以純厚的罡氣震開劍尖,迫使她收招退後,“窟主何必傷人!”縱然雲照心恨釋摩蘭,可他也知無故傷人不對。

“蛇鼠一窩!”她冷冷丟出四字,雙劍向後一拋,虛影縹緲,人已遠去。

玄十三不知何時失了蹤影,閔嫣比個手勢,七破窟部眾齊齊退離。倒是酈虛語留在原地,目睹眾僧對釋摩蘭做法的不讚同,目睹釋摩蘭辯駁後甩袖離開。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唯原此生,花落菩提……唯原此生……花落菩提……”酈虛語輕聲低喃數遍,偏頭一笑:“想不到……定香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呢……你說是嗎?”

她身後,一抹高大的身影靜立不動,冷寂的表情,眼底隱隱有些惆悵。

是日,七佛伽藍古鍾長鳴,久久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