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六章 長夜虛心戒(2 / 3)

他又在玩禪機不是嗎?那“不必不能不可以”又藏了什麼深意,直接告訴她不行嗎?何必讓她猜來猜去。

他眼神一滯,極快明白她誤會了什麼。見她帶著倦倦的眸子從他身上移開,似乎漫不經心瞥向前方一棵樹,他忍不住抬手,五指自然微曲,以手背輕輕撫過她的臉,怯弱的,顫抖的,小心翼翼的。他的動作且輕且憐,讓人感到屏息般的心痛。在她驚然重回的目光中,他淺淺一笑,慢語:“不是……亂斬……我沒有打禪機……還記得崢嶸洲義賣大會那次我告訴你的事嗎?”

妖眸浮上絲絲縷縷的戲謔,她想起了自己對他的捉弄,唇角也不覺勾了起來。

“我告訴你,麵壁的時候,我一直在回憶……”

“反複想反複想嘛。”她索性湊得更近一些,臉頰輕輕摩挲他的手背,感受那微微的輕軟親觸。

“那我有沒有告訴你,麵壁的那一個月裏,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他沒有抽回自己的手,視線略略抬平些許,看向前方一棵古樹。筆直的樹幹,枯葉早已凋盡,剩下沒有任何生氣點綴的枝枝丫丫,張牙舞爪,孤獨又蒼涼。瞳眸印著古枝,眼底有些幹涸,就如往昔的回憶,“當我第一次回想時,在你踢壞了護法堂的大門、說你想聽我講故事的時候停住,我不明白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把你趕出去而是放任你在護法堂搗亂,甚至……願意講佛經故事給你聽……”聲音低下去,隔了許久才又響起,“所有那些讓我覺得困惑的舉動和決定都會卡住,每一次,每一次,回憶越來越枯燥,我給自己找原因、找理由,等我終於想明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瘋了。”

“你……想明白了什麼?”她滿目希冀,眼角漾出淺淺紋波,喜悅而晶亮。

明白了什麼?他收回目光,不忍打破她眼底的期盼,低道:“那時覺得很瘋狂的事,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她一骨碌挺腰坐起,拔高的聲音在空曠山林裏格外響亮。

他被她的一驚一乍唬怔住,消化了半天才失笑搖頭,“我隻是突然覺得……如果我沒有生長在伽藍那該多好,如果我能放棄護法的重責該有多好……”

既然她想知道,告訴她又何妨。

隻是,如若他不是伽藍護法,他們還會機緣巧合地相遇嗎?當他擔起守護的責任,就不可以任性地想放棄就放棄,更不能為伽藍弟子做下惡行的表率。縱然他恣意妄為,拋開守護的責任,可敗壞德行、如此醜陋的他還會是她願意與之在三生石上刻名字的人嗎?

寧負如來不負卿,抱歉,他做不到。

所以,這是一個死結,一生都解不開的死結。他唯一可以承受的,是不負我佛,於她,隻能是深深的抱歉,和慚愧。

每每對著平滑如鏡的湖池,他隻覺得水麵上映出的那張臉格外醜陋。他以為自己會背著死結了度殘生,可是這個結越來越重,越來越緊,仿佛從無頭雜亂的線團變成不堪負荷的沉重枷鎖,壓得他夜夜窒息。

也許了度殘生對他而言太漫長太漫長,他已經等不了那麼久遠的時光。嵩山修武會那天,就算不是因為回身救陸堆而被釋摩蘭一擊得中,他也會……

也會……

故意讓他擊中……

她突然緊緊擒住他的手,力氣大得讓他以為她會把自己的手捏碎。

他現在丹田空泛無力,根本抽不開被她緊捏的手,腕上有些痛,痛得讓他明白自己還活著,也讓他明白自己已經不再是七佛伽藍的定香護法。他別開眼,長長一歎:“亂斬,七佛伽藍的定香在九月二十日那天已經死了。我不是以前的我,再不是了。你看,我連抽回手的力氣都沒有,你確定……你的三生石上還要刻我的名字嗎?”

她狠狠瞪著他,不開口,似乎想將他瞪成石頭瞪成灰。

感到腕上握力變小,他試圖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她也沒阻止,自己先鬆了手,默默站起來走到輪椅後,推他往回走。

“回去,吃飯。”響在頭頂的聲音壓抑又僵硬。

“……”

“剛才的問題不用你操心。”

“……”

“你給我多吃一點,長肉。”

“……”

他終於明白她所說的“問題不用你操心”是什麼意思。

“厭世窟主……”拚著最後一點希望,他誠圖勸阻眼前這位想煮了他的蒼發公子。

是的,沒錯,厭世窟主想煮了他。

“你不要和我說話。”翁曇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我一直覺得你們走路像抽筋,說話像念經。我現在沒心情聽你念經!”

“……”

“快脫!”厭世窟主縱然滿麵不耐也是那麼天骨自然,俊華奪目。

“……”他實在難以理解這種治療能治什麼。剛才他還在院外試著走路恢複體力,她在旁邊問他中午想吃什麼,下一刻,他卻被掃農扯到煉丹房,掃麥已在房內架起火盆,盆上搭了一個鐵架台,台上是一隻半人高的桶,桶內熱氣騰騰。

“看我幹什麼,除衣服。”翁曇灑了一勺藥粉在桶裏,回頭見他還呆瓜一樣站著,嘴角一歪,“你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脫你的衣服,我易如反掌。”

“……”他知道翁曇不會害他,但可不可以先解釋一下讓他明白?

掃麥盯著師父表麵不耐其實愉悅的表情,很想對定香說:你已經落在我師父手裏了,乖乖就範吧……

“我幫你。”窗口傳來一道聲音,興奮之極。

翁曇大袖一甩,將窗子關上,氣道:“你給我在外麵等著。”

司空亂斬摸摸差點被窗子撞歪的鼻子,悶悶點了一下頭。又想到他們在裏麵根本看不到她的動作,不由歎口氣,說:“知道!”

她可不可以選擇扮傻?

裏麵的聲音聽得她的心好癢啊……

翁曇:“你到底脫不脫?你不脫,我讓她幫你脫。”

“……”

“一!”

“……”

“二!”

“……”

半天無話,隨後是衣衫輕解的聲音,啊……她捧著臉在外麵轉圈圈。等了半天,終於聽到翁曇說:“亂斬,你進來吧!”她嘻嘻一笑,用力推開門,用力走進去,用力一看……

沒什麼看了,他的衣衫規規矩矩放在椅子上,若大的木桶,他已經坐在裏麵了。

走近一點,總會有得看……她心裏嘀咕著,走到桶邊一趴,眼睛向下滑……

他滿臉無奈地注視她。

翁曇背對兩人揚唇一笑,轉過身,一點也不意外她一臉的挫敗。

“亂斬,你想看什麼?”翁曇知道自己明知故問,可他就是要明知故問。

——滿桶的墨色藥汁,她能看到什麼?

水溫漸漸升高,除了額上覆一層薄汗,他不覺得藥水有多燙,倒像是溫泉。她一邊喝茶一邊看著他被煮,時不時問翁曇一些問題,諸如“你要煮他多久”、“是不是真的有效”、“要煮幾次啊”、“他能恢複幾成武功”之類,他理解了一下,有點明白自己“被煮”的原因。

當時自行散功,他的經脈並未受創,想要再練武功也不是不行。可……被煮就能恢複武功?他聞所未聞。

因為她一直繞著木桶轉圈,他雖然泡在藥水裏,畢竟赤身,在熟悉又戲謔的目光下實在有點尷尬。盯著漆黑的水麵,一時無話。他也不知想什麼,直到翁曇敲著木桶讓他出來,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被“煮”完了。

掃麥和司空亂斬已經出去,翁曇的心思在滿牆藥瓶上,背對著他,讓他起身著衣時沒那麼尷尬。但是,讓他尷尬地在後麵——他的“被煮”生涯開始了。

在七破窟住了這麼長時間,他對幾位窟主也有了一些非江湖層麵的了解。他見過翁曇的妻子,那名叫印麟兒的女子眼白帶點陰天的灰,似是中毒所致。稍後聽掃農提起,才知數年前被毒粉毒瞎了眼睛,是翁曇救回來的。其實,若不是印麟兒自言是翁曇的妻子,他都不知道翁曇已經成親,更不知道其他幾位窟主也成了親。以七破窟在江湖上的張揚,他們成親卻悄無聲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在他還無法下床走動的時候,很多厭世窟部眾“不分晝夜”跑來給他把脈。

“不分晝夜”的意思是:他半夜驚醒,床邊會站著或蹲著幾個黑影。他若不醒,他們會離開,他若醒了,他們真索性點燃燈燭問他可有哪裏不舒服,如此關懷、如此體貼,讓他受寵若驚。後來才知道,他們這叫實體觀摩學習。

……見多了,也就不怪了。

翁曇煮他是為了疏經導脈,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練武。七破窟不是他長留之地,而褪去伽藍護法責任的他還能做什麼?還可以做什麼?

在他長久的理解和認識中,七破窟亦正亦邪,狂放不羈,行事恣意,而接觸他們越多,他長久以來的信念開始動搖。他不止一次見過如下景象:前一刻聚成一團調笑窟主的部眾,可以在一瞬間俯首跪地,議事領命。

或許他無法認同他們在江湖上的行事,但於人,他們之間也能親切而互相關懷,隻是他們的親切和親密與伽藍師兄弟之間表現得又有些不同。

——微妙!

當然,如今的他無意去參透七破窟存在微秒原因,他自己就有頭痛的事。兩天一煮,藥汁從濃墨色到漸漸乳白,大半個月後,他終於被翁曇“煮完了”。接著,翁曇拋他到夜多窟,讓夜多窟主找些合適的武功給他練。

他不想練。

雖然他恢複了常人的體力,身體也完全康複,但他讓練七破窟的武功……他不想。

練與不練在他自願,這點他們是無法強迫的。從厭世窟的離泥居搬到夜多窟的睡晴樓,對他而言隻是換了一張床。他提過離開,暫不提其他人,僅是她就沒鬆口,夜多窟主則一如既往的囂張,扯著諷笑對他說:“你還以為你是以前的伽藍護法啊?出得了我這夜多窟再講條件吧。”

……說得也是。

想通了,他便安安靜靜待在睡晴樓裏,每天由兩名夜多部眾陪同去澀古堂選武經。澀古堂內的藏書不比伽藍的藏經樓遜色,天下各幫各派的武學幾乎全部包羅,百種兵器譜也分陳數列,一些拳譜劍譜內功心法他更是前所未聞。

他還是不想練。

兩位夜多部眾在他身後虎視眈眈,每天他不挑一兩本他們是不會放他出去的。幸好他在層層書架中發現了一些不是武經的書籍,很像亂斬拿給他打發時間的野史小說。他便從這些書中抽一兩本,兩位部眾見他取了書,這才滿意讓道。

出了澀古堂,他可以隨意找個地方翻書,夜多部眾都不會打擾。看完了他可以自己還回去。有時候他坐在竹叢邊看書,頭頂會突然掉下一個人……真的是掉,將竹枝壓成一道彎弦,接著又被竹枝伸直的張力拉得彈回去,一陣窸窣聲後通常是悶哼或慘叫。

這種練輕功的方式倒也別致。

不知不覺已近年關,冬至前下了幾場小雪,這天清晨,他從澀古堂取書出來,張目便是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輕輕吐口氣,一縷白煙絲絲縷縷散開。

自從搬到夜多窟,她在他眼前出現的次數漸少,不過冬衣倒是送來一堆。他習慣了棉布僧袍,實在穿不習慣世俗人家的錦緞玉衣。她也心細,送來的都是簡單的布棉袍,儒生慣用的紋藍色或淺青色,穿在身上輕暖又舒適。

注視飄落的雪花,他估計不用一個時辰就能將眼前景物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