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六章 長夜虛心戒(3 / 3)

落雪並不是什麼優美的景色,雪後初晴,曠野銀白,那才是美景。

以前每遇下雪,他們師兄弟會在禪房內坐禪,或是煮一壺茶,聽禪師講法。等到雪停了,山中空氣清冽,他們踏出禪房,浮步踩雪,試試誰的輕功更勝一籌。雪後的伽藍,銅鍾悠鳴長遠,回聲繞耳,殿前殿後隨處可見小沙彌推起的雪佛陀,圓頭大眼,滑稽可愛;有些小沙彌頑皮,以指蘸墨在雪佛陀頭上按出九個小黑點,權充戒印……唇角輕輕一彎,勾起些許回憶的惘然。

他決定回廂房一邊烤火爐一邊看書,也許還可以練練字。

回去的路上,他見廊階邊多了一尊盤膝而坐的雪人……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他不想打擾練功中的夜多部眾。

回到廂房,推開窗,他將火盆移到腳邊,像平常一樣翻開第一頁。

大雪下了一個時辰,就在他專心致誌讀《輯神錄》的時候,兩名夜多部眾扛了一件東西進來用力扔到他腳邊。這兩人他認識,一人叫鍾月斜,一人叫莫東歸,皆是清俊有才的年輕人,有時會陪他到澀古堂選書。

那東西用布袋裹著,在他腳邊蠕動掙紮,看形態……是人。

他抬眼直視兩人,不解此舉為何。

“我家窟主說了,你要是再不肯練功,他就是部眾們練習點穴的對象。”鍾月斜用腳踢踢布袋,裏麵傳來悶哼。裏麵的人停了一會兒,突然更用力地掙紮越來。

他啼笑皆非。

莫東歸接著說:“厭世窟主也說了,練完點穴,你要是再不肯練功,他就是厭世部眾試藥的對象。”

“……”

“你不想看看裏麵是誰?”

“……”他放下書,將火盆用腳移遠,蹲身解開布袋。他們套人也套得巧,從頭往下套,解開布袋,先看到的是一雙鞋。那人大概感到自己正被放出來,停止掙紮,雙腳露出來後屈了屈腿,像蠕動的蟲子。他不急於剝離布袋,先將捆住那人雙腳的繩子解開。雙腳獲得自由後,那人開始努力扭動,急於掙脫目前的劣勢。

僧袍……他表情一滯,解開那人被反捆在身後的手。

那人四肢得到自由,三下五除二扯落布袋,將係在嘴巴上的布扯下來,也不管自己的眼睛有沒有適應光線,直接大吼:“商那和修——小僧——小僧……”

“有台?”他終於流露出一絲驚訝。

他不練功,有台就是點穴的對象!

他不練功,有台就是試藥的對象!

腦中閃過鍾、莫二人的警告,浮在他腦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亂斬為什麼不在,如果她在,他也許可以為有台求求情。

偏偏想見她的時候,她不在。

有台傻掉一樣,瞪著眼前這張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臉,徹底沒反應。

這人的鼻子眼睛嘴巴加下巴為什麼讓他熟悉?頭發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被商那和修打暈了還沒醒?他戳戳眼前這人的臉,再碰碰這人的肩膀,突然跳起來一把抱住,哇哇大哭:“師兄……定香師兄……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般若我佛……嗚嗚嗚……”

他都不知道有台和自己有這麼親密。被有台抱得死緊,他抬起雙手沒地方放,想了想,拍拍有台的後腦勺。光滑的觸感仿佛一根無形的針,在他心口突然一紮。

痛!

瞳孔遽然收縮,他僵了片刻,放低手去拍有台的背。

從有台斷斷續續的話語中,他了解到一些刻意去忽視的江湖事——諸如七佛伽藍定香護法雖然一念之差被七破窟妖女迷惑,但他以身證法,當為佛門表率;諸如七佛伽藍都以為須彌窟主把他葬在一個秘密地點,不讓他們知道;諸如雲照禪師曾上七破窟討回他的……呃,屍身,未果;諸如商那和修告訴有台,他已經被厭世窟主製成蠟像送給須彌窟主了……

“定香師兄,師父雖然一直沒提你的名字,可他還是很擔心你……”初時的震撼情緒過去,有台恢複了一點理智,慢慢鬆手,用袖子胡亂抹眼睛。

他為有台整整僧袍,撫平皺褶,輕道:“有台,定香已經死了。”

“可是……”

“你怎麼會被他們捉來?”他岔開話題,希望時間能拖久一點。他不懷疑鍾、莫二人的話,也相信他們說得出做得到。但,讓有台受無謂的戲弄,有必要嗎?

想起剛才被暗算,有台氣呼呼鼓腮:“商那和修啦!他騙小僧!師兄,他們有沒有欺負你?放心,我……我護你回去。我們回去……”雙手緊緊捏住他的袖子,似怕他飛了一般。

“回哪裏?”他淡淡反問。

“回伽藍啊。”

他未及出聲,鍾月斜嗤笑冷哼:“小和尚,你當我們夜多窟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嗎——”尾音響起,鍾月斜突然側步,抖腕之間以一式小擒拿扣住有台。有台大喜大驚之下被他扣住往後一拋,撞上莫東歸伸出的食指。

點……點中他的癢穴了……

有台立即感到全身大穴仿佛同時被螞蟻爬過,癢得他撓左抓右,全身扭動,“師兄……”有台往他身後躲。

鍾月斜欲從他背後扯出有台,才抬手,手腕被他扣住。

定香沒有內勁,鍾月斜輕易就能滑開,可他不但不掙脫,倒借機反手成爪,直抓定香右肩。定香一動不動,那暗含內息的一爪在離他衣袍一寸處刹停。

“為什麼不躲?”鍾月斜悻悻甩開他的手。

他輕垂眼簾,聲音微微低沉:“學武不是為了花架子。”

內功雖然散了,可他武學的動作和招式並沒忘,如果想躲開鍾月斜剛才那一爪,對他來說也並非不可能。但沒有深厚的內息為基礎,無論招式多麼精準,隻是花架子。有形無力,都是虛空。

“請兩位不要為難有台。”他抬眸直視莫東歸,希望他能解開有台的癢穴。

鍾月斜笑嗬嗬,“你隻要肯練功,我們自然不會……”

“胡鬧!”他拂袖怒喝,護法的威嚴隨相而生。

什麼叫“龍死風猶在”,這就是了。

鍾、莫二人被他突然的變臉嚇住,表情怔呆。鍾月斜比較慘,笑到一半臉皮僵硬,加上目瞪口呆,害得他臉皮一抽一抽的。

“武學之道在於穩,在於沉,你們這種威脅對我學武練功有何益處?”他將有台扶到莫東歸麵前,懇求:“請解開。”

莫東歸呆呆在有台背後戳了一下。

“多謝。”他暗暗扯住有台的袖子往外走,邁過門檻前回身對鍾、莫二人道:“請兩位轉告夜多窟主,武功我會練,不要再為難伽藍弟子了。”趁兩人不及回神,他扯了有台步履飛快,新雪覆蓋的地麵轉眼便留下兩行急促的腳印。

離開睡晴樓有一段距離後,他停下步子,“有台,還記得上山的路嗎?”

小和尚搖頭。

“那就用輕功。趁他們現在沒有為難你,快回伽藍。”

“師兄和小僧一起走!”

“不。”他退開一步,伸手撫過有台頭頂的香戒,低道:“記住,七佛伽藍的定香護法已經死了。你的定香師兄死了。”

“師兄……”他嚴厲起來,“如果不想令伽藍蒙羞,就不要再叫我師兄!”

有台睜大眼睛,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清澈的眼眸裏滿是不舍。

“快走。”

低頭盯著雪地,片刻之後,有台才慢慢挪動雙腳,走出兩步,他回頭,“我可不可以告訴師父和雲照禪師,師兄還……活著……”

“不必。”

“那……師兄以後就留在這裏了?”小和尚眼中閃出點點希望。隻要人在這裏,他想見師兄還是有大把機會吧。

“……不。”何去何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台揉揉眼睛,驀然轉身,提氣掠上壓雪的青鬆,身影轉眼不見。

他盯著雪鬆,久久未動。許是寒氣浸脾,他攏手在嘴邊輕輕哈了一口氣,蹲下,抓起一把雪揉成一個雪球,向雪鬆的樹幹扔去。

太遠,力氣不夠,雪球畫出一道美麗的白色虹橋,跌落在樹幹前的雪麵上。

房內——

“就這樣讓小和尚走?”鍾月斜咯啦咯啦扭動脖子。

“不然你想怎樣?”莫東歸白他一眼,“他已經答應練功了。”

“……”

“這麼說吧……”莫東歸恢複快,伸伸懶腰,同病相憐地拍拍鍾某人的肩,“窟主夫人的命令,你敢不聽嗎?”

“不敢。”

“一樣嘛,定香及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須彌窟主的夫婿。他要放人,你敢不放?”

“小和尚過得了山門嗎?萬一踩到機關……”

“商那和修守在那裏,他玩開心了自然會放有台下山。”莫東歸推他出門,順手掩門、關窗。

兩人沒有追出去,走到簷下台階前,盯著玉樹銀妝的雪景,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默契十足地歎口氣:“唉——”

鍾月斜瞟去一眼,“東歸,如果要廢你的武功,你願意嗎?”

“不願意。”莫東歸答得毫無遲疑。

“如果你必須為了一個人自廢武功,怎麼辦?”

“……”莫東歸扭頭盯他半晌,搖頭,“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鍾月斜抬頭吐出長長一縷白氣,輕道:“就算是窟主,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會自廢武功。最危急,也不過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尊說過……”

“武力和財力是決定江湖地位的兩大利器。”莫東歸接下他的話,其實也是玄十三的話,“隻有保住自己的武功,才有能力保護自己重要的人。你說,定香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也許他覺得須彌窟主不需要‘被他’保護。”

“難道要須彌窟主保護他?”莫東歸反問。雖說窟主為尊,但身為男兒,頂天立地,怎麼也要承擔起保護女子的責任吧。

“你這話最好別讓須彌窟主聽到。否則,當心你的新年紅利。”年關將至,各窟部眾除了分到一筆不菲的年利,更期待新年後窟主們分派的紅利。多多少少,總是喜慶。

莫東歸趕緊捂住嘴。他知道須彌窟主近些日子忙翻了,沒辦法,年關前嘛,算賬、分利一筆也不能落,他們也是這兩天才有閑透口氣。雖然須彌窟主不會天天來夜多窟,但隔三隔五還是會露個臉,要是他的話被須彌窟主聽到,他明年的日子……

沒說,他什麼都沒說!莫東歸決定把腦袋埋進雪裏。

雪後空氣清冽,殿閣皓白堆玉,縱目望去,幽遠無垠。兩人靜了片刻,鍾月斜抿嘴,若有所思:“我尊說,定香的傷沒有痊愈。”

“窟主說他可以練功啦!”莫東歸不理解,“厭世窟主也說他的身體已經恢複了。”

“笨蛋,我尊說的不是身傷。”

“不是身傷?”

“是心傷啦!”鍾月斜對天看一眼。

“你亂說!”莫東歸也對天看一眼,“須彌窟主什麼時候傷過他的心。都是他在傷須彌窟主的心好不好?”

“我沒說傷心,我說的是心、傷!”鍾月斜瞟他:同生共死這麼多年的交情,他們的心有靈犀還是能一點通吧。他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還不懂?

莫東歸神情認真地注視他,問:“有區別嗎?”

嗵!鍾月斜一腳踩空從台階撲下去,滿口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