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灝君的沉鬱的目光也變了,變得猶如春日湖水般清亮溫和,那兩道目光穿透重重的雪花,落到風無涯的臉上:“朕一直當你是朕的師傅,朕最好的臣子,也是朕的知心好友。”
“那麼,老奴感謝陛下隆恩。”風無涯忽然跪了下去,“老奴虧欠陛下的,請陛下念在老奴拚死救回陛下的情分上原諒老奴,待老奴死後,保老奴一個全屍。”
這一刻,時光倏然倒轉,宮灝君仿佛回到了同樣的雪天,風無涯抱著漸漸冰冷僵硬的自己,在雪地裏飛奔。
他的眼眶漸漸紅了,伸出雙手道:“你起來吧!朕答應你的請求。現在,你可以告訴朕了嗎?白夜到底……”
宮灝君的話還沒有說完,風無涯忽然笑了起來。
宮灝君的手僵在空中,他已經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了:“你笑什麼?”
風無涯慢慢起身:“陛下,如果你一進屋就去叫醒白夜,白夜會毫發無損。如果你沒有接受我的,白夜吸入的毒氣會在三天後不藥而愈。如果你贏了之後立刻回去尋找白夜,白夜所中的毒會在太醫的調理下,一個月後恢複健康。甚至如果你剛才沒有受我一跪,你依然可以救回白夜。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哈哈狂笑起來,“如果是你想象中的贏,那麼很遺憾,你永遠都不會贏了。”他的身子緩緩倒了下去。
宮灝君猛地扶住他,但見雪花飄落在風無涯的臉上,這張保養得很嫩很白的俊美的臉,此刻已變得鐵青而可怕。
宮灝君大駭,如此寒冷的夜裏,他的額頭鬢發竟然已經濡濕:“你……你為什麼那麼做?白夜呢?你對白夜到底做了什麼?”
風無涯張開眼來,勉強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也許等你死了之後,我會在地府裏告訴你。”
他雙目中突然又現出輝煌的光彩,道:“無論如何,我總算是為馨妃出了口氣。馨妃沒有得到心愛的人,你也沒有得到。馨妃,你該瞑目了。”
他的眼睛漸漸闔起。
他已永遠聽不到宮灝君的咆哮了,雪一片片落到他的臉上,他麵容又恢複了安詳與平靜,甚至嘴角都還帶一絲微笑。
宮灝君愣了半晌,才猛地回身奔向白夜的房間。
暴雪中的梅園,寒香愈發濃鬱,紛飛雪花中,是宮灝君奔跑的背影,背脊筆直,肩頭卻透著難以承受的僵硬,仿佛有無形的重物壓在上麵。
是他害了白夜!是他耽誤了白夜!
如果白夜因此不能醒來,那麼,他……他……他如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自己!
庭院寂寂,雪蓋滿園,幾間小屋似乎都成了玉石雕砌成的藝術品。一切仿佛都是當年模樣,靠著梅園的臥室,三麵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火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
曾經的蒙塵,因為有了白夜,就變得如此的清雅。是的,因為裏麵有了白夜!隻要他輕輕推開房門,屋子裏的熱氣就會迎麵撲來,然後,會看到白夜穿著一身藍色的太監服,雙手攏在爐子上取暖。抬頭看見他,她輕輕蹙起眉頭:“你怎麼又來了?”
宮灝君站在門口,伸出雙手,門卻沒有推開。隻因自己的雙手竟然使不出半點力氣。
“白夜!”他低低地呼喚著,眼眶忍不住濕潤。
也許他犯下的最大的過錯,就是不該讓白夜和風無涯待在一起。
他明明已經懷疑風無涯,偏偏還要放任白夜和這樣一個人待在一起,隻為了,隻為了心頭的一點私念——他故意讓風無涯以為自己還信任著他,放鬆他的警惕,引他露出本來麵目。
但是他想到過白夜的安危麼?
他想過的,但是,他還是這麼做了。
也許,因為在他心裏,白夜是從魔界來的,白夜是不可能受到人類的傷害的。
懷揣著這一點點的慶幸,宮灝君輕輕推開房門。
房間裏的確很暖和,木柴還在燃燒著,白夜靜靜地躺在榻上,火光映得她的雙靨白裏透紅。
不知為什麼,宮灝君明明已經到了這屋子裏,明明隻要三步就可以來到床前,觸摸到白夜這個人,但是他的雙腳卻跟灌了鉛一般,怎麼也挪不動了。
他怔怔地呆立著,怔怔地望著榻上仰臥著的白夜。她那纖弱而動人的美麗身軀,被裹在一件純白的長袍裏。她一雙仿佛能溢出陽光的明媚眼眸,此刻卻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皮上打出了一圈黑影。
白夜還活著麼?
宮灝君的身子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三十一年來,他麵對過各種各樣的場景,有的慘絕人寰,有的血流如注,有的驚心動魄,然而再沒有像此刻這樣,如此的忐忑,如此的毫無把握,甚至如此的絕望。
那是因為他相信風無涯,盡管風無涯對他做了那樣的事情,但是風無涯是從來不會無中生有的。
風無涯說他輸了,但是宮灝君也沒有贏。
風無涯說馨妃失去了心愛的人,宮灝君也會遭受同樣的苦難。
白夜,白夜,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是朕想要你的心,最終誤了你……
“誤了你”,當這三個字在胸口泛濫,他仿佛能夠感覺到心髒被利器割開,一種銳利的疼痛在他傷口處炸開來。然而,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另一種情緒,另一種從未經曆過的駭人的情緒。就算是血戰中的九死一生,甚至是父母之殤的疼痛,是洛初妍棄他而去的屈辱,都沒有這種陌生情緒來得錐心刺骨。這情緒與劇痛無關,卻更強而有力。
宮灝君終於跨了一步,兩步,三步……
他終於來到了白夜的床邊,他伸出手,慢慢地放到白夜的麵前。他想要去摸白夜的臉頰,看看那裏還有沒有熟悉的暖意,但是他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他根本就無法把這隻顫抖的手放到他心愛的姑娘那張紅暈遍布的臉上。
他害怕一放上去,他的希翼,他的期待,他的祈禱,就都落了空。
白夜,雖然朕還沒有封你為朕的皇後,但在朕的心裏,你已經成為朕這一生中無可替代的女子,若你不在,整個後宮將為你空懸。若這世上沒有你,朕會寂寞至死。
一顆心懸在懸崖之上,稍有不慎就會墜毀成粉末,宮灝君的手輕顫著,慢慢地,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輕輕閉上眼睛。
白夜,朕來了。
無論怎樣的結果,朕與你一起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