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姽嫿姑娘(2 / 3)

“姑娘?!”

死了個人,自然得往衙門報官……可、可死的是“莊公子”,送“莊公子”一程……這、這可如何使得?!

嬤嬤活似見了鬼地瞪著她,她卻隻是一笑,神態自若的、緩緩褪去了外麵的衣衫……

啪嗒——

長裙外罩的一襲薄紗落地,鵝黃之色,羽衣一般,飄入嬤嬤眼中,卻似針紮一般,她忙不迭地緊閉了雙眼、背過身去,砰然關緊了房門,不敢回過身,隻杵在門邊、剛喚了聲:“姑娘!”耳根子卻是一熱,聞得姽嫿“嗬嗬”輕笑道:“此間無人,你怎的……還喚我姑娘?”

“沙沙”之聲響在耳畔,嬤嬤一驚一急,猝然旋身、回過頭時,一道皎皎瑩白之色劈入眼中,令人猛地窒息在那裏,僵成了石塊。

“送莊公子去一趟刑部……今夜,就穿這嫁衣上路……可好?”

窗前,光線淡淡,衣裙半褪的人兒,露出大片皎皎瑩白的玉肌,一片猩紅抹胸,卻是鬆垮垮地掛著,裸了光滑而平坦的胸部……

京都,刑部街。戌時。

啪嗒!

滴漏的立箭漫過了戌時一刻。

夜色漸濃,鉛雲遮月,暴雨即將來臨。

刑部緊閉了的大門,猝然“嘎吱”微響,門,微開了道縫隙,往內窺探——入夜後的刑部公堂並未掌燈,漆黑一片的堂上隱約可見鬼魅似的影子一掠,裏頭猝然爆出“咚咚”擂鼓聲!

堂上之鼓竟被人猛烈擊響!

刑部後院,小園書齋裏吹熄的燈盞重又亮起,房中人披了件袍子匆忙出門來,繞過長廊,奔入刑部公堂,掌燈一照,入目竟是一麵傾倒了木架子、滾撞在牆角的鼓。

有人來過?!

掌燈之人駭然變色,目閃疑懼之芒,不動聲色地四下裏察看——

刑部公堂,寂然無聲,堂前空蕩蕩的地麵落了一把梳子、一麵女子梳妝的菱花銅鏡。

暈暈光焰落在鏡麵上,鏡中驀地呈現一彎彎曲折線條,如同被一支無形的筆在鏡麵勾勒出一朵菱花,寥寥幾筆,鏡中已然花簇怒放!

“吉時已到,新郎快快出門來踢轎——迎新娘子入門喲——”

門外,忽有人聲傳來。

鏡中花簇怒放時,“劈裏啪啦”的鞭炮炸響——深更半夜,刑部公堂門外,竟有嗩呐鑼鼓伴著喜慶禮炮送嫁而來!

“誰?誰在門外?!”

驚喝一聲,刑部大人疾步奔出門外,舉高燈盞往門前一照……

刑部公堂門外,落了一頂轎子。

一頂大紅花轎!

刑部街整條街道上寂寥無聲,慘淡的月光照著石板長街,青色石板上鋪霜般冷寂,仿佛隻是錯覺,方才的鞭炮嗩呐聲消隱,不見送嫁的儀仗隊列,隻一頂花轎靜靜停在門外。

淒寒夜風吹來,低垂的轎門簾微微浮動。

“什、什麼人裝神弄鬼?!”

掌燈迎出門外的大人,顫聲發問。轎內半晌無人應答。他稍稍壯了膽,擎了燈盞上前,摸到花轎門簾時,手指頭顫了一顫,心頭莫名發怵!

強自穩住心神,他深吸氣,猛地一把撩開轎門簾,往花轎裏頭一看——

“貝、貝勒爺?!”

“來人哪——快來人哪——和碩貝勒府出大事了——”

轟隆轟隆——

一道閃電撕開夜幕,焦雷聲聲,暴雨傾盆。

瓢潑大雨中,一輛馬車馳驅而來,車輪下泥水飛濺,鞭聲劈空暴響,驚得夜裏巡城的士卒紛紛辟易道側,馬車穿街而過。

距刑部街百米開外,一條長長的胡同裏,僅一戶人家,高聳雄渾的大青磚圍牆從街麵曲折巷頭筆直伸展向巷底,中間是大門,白雲石九級梯階的兩側各蹲著一對巨碩猙猛的青銅獅,配以蓮瓣底座。門高兩丈,寬丈半,朱漆,青銅獸環門鈸,擦得鋥亮,門前,紅纓銀甲護衛威風凜凜地站著,看上去,那股子氣派,當真不是等閑人家。

門簷下,匾額金閃閃的篆書嵌現——“和碩貝勒府”。

輕捷低促的發力聲自巷子裏傳來:“嘿唷”、“嘿唷”,一乘青頂軟轎由兩名轎夫抬著健步如飛的奔出巷口,與那輛飛馳來的馬車擦邊而過,轎子兩側小窗簾晃蕩,可以稍微窺及轎中一襲綺羅香,脂粉濃鬱、媚態流融,那誠然是個青樓賣笑的女子!

青色軟轎由巷子裏出來,馬車卻由巷口穿入,停於和碩貝勒府大門外,車夫冒雨奔至門前,叩響門鈸,喚得門丁出來,往馬車上一指,門丁驚呼:“福、福晉?!”匆忙打傘迎著位衣著華貴的旗人貴婦下車,步入府邸,急急往內宅走,九曲回廊上又奔來一人,接了門丁手中的傘,親自迎著貴婦往東廂房去,口中急道:“福晉,可算把您盼回來了。”

“我回娘家省親才三五天,貝勒爺是不是又招了些不三不四、不幹不淨……不正經的女子入府玩樂了?”和碩貝勒明媒正娶的這位正福晉,相貌尚可,隻是眉眼帶煞,臉色偏白,像是事事愛計較又多心的婆娘。

“沒、沒……爺一向規矩……”府裏總管事見了這位福晉、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答起話兒來、舌頭也不大靈光。

“別給我打馬虎眼,剛剛乘轎子出去的是誰?”柳眉倒豎,主子一瞪眼,家仆打個哆嗦,忙答:“是、是自個兒來府上說給爺唱曲兒的……但、但爺……”

“又來個唱曲兒的?!是在院子裏搭台唱呢?還是在屋子裏臥床哼著?”大畫軸套小畫軸,主子話裏有話。

“是、是是是……說是要在天井那片兒,抱著琵琶坐椅子上唱的……”總管事腦門子上冒了豆大的冷汗。

“哦?”斜眼瞟了瞟總管事,福晉快步繞過回廊,往正房那頭走,“貝勒爺的房裏頭要是少了……什麼東西,我可饒不了這賊人!”

“不、不不……不會少……”總管事緊跟在後頭,“連門都沒讓她進,就讓奴才給打發走了……”

福晉忽然頓住腳步,一個轉身,咬牙發笑:“前陣子不也來了個手腳不幹淨的,唱曲兒唱到爺的床前,還把本福晉妝台上的翡翠鐲子給唱沒了,吊起來打幾下……就沒了氣兒,今晚可得給她湊個伴,一道兒去閻王那裏亮亮嗓子!”

“福、福福……福晉!”總管事急得直冒汗,生怕又鬧出人命來,忙扯開話題,“爺這會兒不在房裏,今兒一早、被人喚出門去的,說有急事要辦……”

“這會兒還沒回來?好啊!半夜裏還幽會什麼人去?!”牙縫裏“咯噔”一下,福晉滿臉煞氣,噔噔噔,往正房去了。

總管事抹了抹腦門子,甩一把冷汗,眼瞅著主子獨自生著悶氣去了房裏頭,他這才籲口氣,轉身走開。

進了正房的福晉,反手關個門,一轉身,卻愣住了——

正房裏頭非但沒少什麼東西,反倒多出個人來!

屏風隔出的內室床頭像是坐了個人。

一抹綽約身影,端坐在屏風後的床上!

“好、好……好啊!哪個人?居然敢趁我不在,爬到爺的床上了?!”福晉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桌子上一把剪刀,衝向內室。

隔著屏風看時,內室裏的人影模模糊糊,等到她舉了把鋒利的剪刀繞過屏風,衝進內室時,才看清坐在床頭的人,這人竟是個、竟是個……

一身豔色嫁衣,一塊紅蓋頭——床上端坐著的,竟是個新娘子!

床頭絹紗籠的燈盞裏,插了一支白蠟燭,燭光搖曳,照得牆麵投影如鬼魅般的新娘,一襲嫁衣,紅如滴血,觸目驚心!

“你、你……”持了剪子的手,顫了一顫,被內室床前這詭異的氣氛給震住,福晉心中忽有不祥預兆,“你是誰?”

“……我是誰?”

床上,悠悠一聲輕歎,新娘子的紅蓋頭無風而動,“想知道我是誰?何不去問‘莊公子’!”

“莊公子?!”

福晉的心,咯噔一下。

“前陣子,莊公子曾應允娶我進門來的……”床前輕歎聲,飄飄渺渺,如嗟似泣,“今晚我來了……他卻走了……我好怕一個人……好怕……好怕……孤零零一個人……”

“什麼莊公子?這裏沒有什麼莊公子!沒有這個人!沒有這個人……”

一股鑽心的寒氣,宛如從陰曹地府探出的一隻鬼手,輕輕的、輕輕的往她心口抓摸了一把,頸後寒毛一豎,福晉刷白了臉,拚命搖頭的同時,腳後跟悄悄往後退挪。

“你別急著走呀!”床上的新娘子衝她招了招手,投影在牆上的魅影忽如蝙蝠般大張雙臂,噬人血的尖牙微露,“留下來,給我當個伴兒……陪我一起……”幽然歎息聲消隱,新娘子突然咯咯發笑,笑著說:“陪我一起唱曲兒吧!”

啪嗒——

紅蓋頭,掉落在地上,新娘子緩緩抬頭……

“你、你……”前陣子被福晉栽贓為偷竊翡翠鐲子、吊著打死了的那個唱曲人……怎會、怎會……活生生又出現在眼前?!

不對!這人隻是臉上畫的臉譜與那冤死的唱曲人相似罷了!莫非是……

“姽、姽嫿?!”

隻有風月樓的姽嫿姑娘,才會把貝勒爺誤認為莊公子,才會尋上貝勒府來,才會穿這麼一襲紅嫁衣來向她這堂堂的福晉索債似的……

“果然,一提莊公子,你便記得我是誰了。”

姽嫿在笑,精心描畫了臉譜的麵容上,笑出一縷詭秘。

“這裏沒有莊公子——沒有——沒有這個人——”

福晉怔怔地盯著那張精心描畫了的臉譜半晌,猝然瘋也似的抓扯了一把頭發,如避瘟疫般避著床上坐的“新娘子”,一步步往門邊退卻。

“是沒有這個人了……”一聲幽歎,穿著紅嫁衣的姽嫿起身,一步步逼近福晉,“莊公子死了,今日剛死的,就溺死在風月樓外那口池塘裏,你說,他當初給了你我的承諾,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