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抽刀斷水(1 / 3)

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淩晨。

明亮的晨光透過鏤花窗格灑落床前,微微刺痛她的眼,半眯著眼揉一揉太陽穴,感覺耳朵裏像塞進一麵銅鑼,哐哐敲個不停,頭痛欲裂!

這酒果然是傷身的。

扭動一下略顯僵硬的脖子,她的臉頰不經意地碰觸到某件物體,詫異地偏過臉一看,入目的景象令她一時忘卻了呼吸—— 一張睡顏近在咫尺!

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詫異:阿姬怎會與她同床共枕睡了一宿?難道是她酒後亂性,做了什麼出格的事?

嘶——

她倒抽一口涼氣,微微掀開被褥往裏一瞄,幸好!她與他都穿著衣裳。

平穩一下紊亂的心跳,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悄悄往床外挪,許是過於緊張,足踝不小心碰到床柱,木床唧唧微響,熟睡的人兒忽然皺眉,翻個身,壓住了她的衣袖。

心,怦怦一陣急跳,她屏住呼吸,一點點地把衣袖往外抽,袖子從他身子底下解脫出來,她剛鬆了一口氣,不料,他又翻了個身,長長的睫毛微顫,如蝶翼翩然飛起,驚現了烏黑晶亮的瞳人,大大的瞳人裏映出她那張略顯驚慌的臉——她正想跨過他的身子離開床鋪,剛張開兩腳跨到他身上時,他卻醒了,她以極其暗昧的姿勢伏在他身上,做賊心虛地與他麵麵相覷。

瑤姬呆呆地與她對視片刻,突然綻開笑顏,伸了個懶腰,雙手順勢向上勾住她的脖子,以濃濃的鼻音撒嬌似地喚一聲:“姐姐,早啊!”

軟噥的語調拖帶著甜膩的尾音,加之慵懶魅人的眼波遞來,她頓時心跳失速,手腳發軟,“砰咚”一聲從床上直直落至床下,又飛快地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手死死地捂住了鼻子,指縫間泄出一縷殷紅。

她慌亂地踹開房門,也顧不得穿沒穿鞋,撒開腳丫子,一溜煙兒沒了影。

看著那倉皇逃遠的背影,笑意盈上他的眼眸,其實,他方才一直在假寐,就想逗逗她,看她還有沒有女兒家的嬌羞模樣,唉!結果是壓根沒見著她怯怯羞羞的樣兒,反倒見她滿腦子歪念地噴了鼻血,這種反應落在男子身上才算正常吧?

他下了床,偷偷打開她的包袱,翻出一件藏青色長衫,換下那一襲綺羅裙裳,恢複一身男兒裝束,把裙子卷做一團胡亂塞到床底下,一雙大尺碼的繡花鞋也踢到床底下,眼不見為淨!

他赤著腳跳到門口,正想扶一扶那兩扇踹歪了的房門,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瞄到院落裏站著的兩個人:扶九天與一名頭戴無腳襆頭的公差,二人似乎在談論些什麼,當扶九天從懷中掏出一張文書給公差看了看後,原本凶神惡煞似的公差立即緩和了臉色,露出諂笑,連連致歉著退了出去。

扶九天將那張文書疊放於袖兜內,滿懷心事地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忽又想到什麼,猛一抬頭,恰巧與瑤姬疑惑的目光撞在一起,看到那雙清澄的眸子裏流露著些些擔憂,她的眼神溫柔地浮動一下,回到房中,關上房門,見他穿上了她的衣衫,心中一動:真像……烙上了她的印記。

撩過他的發,她微微一笑:“姐姐幫你束發可好?”

瑤姬看著她,眼中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卻抑製著什麼都不問,隻是默默地點頭。

持一把木梳,對著一麵菱花鏡,她輕柔地梳理他的發,發上的清香沁入她的鼻息,神智忽有一絲迷醉。

發絲在她指尖纏繞不休,千絲萬縷!

從菱花鏡中,她看到他眼中無聲的關切,他則看到她眼中的隱憂。鏡中除了他與她的身影,扶九天還敏銳地透過鏡子捕捉到窗邊一閃而逝的一道人影!

行蹤暴露,不但公差尋上門來盤問她隻身來到鬼鎮的意圖,昔日的仇家也隱藏暗處時刻窺探著她,隻要有一絲的疏忽大意,那些人就會從她背後放冷箭,置她於死地!

危機叢生!

此刻,最危險的,就是留在她身邊又毫無自保能力的瑤姬!

束起他的發,手中清涼柔滑的觸感,令她留戀、不舍!

暗自一咬牙,她故作輕鬆地問:“阿姬,姐姐帶你出去遊玩一天,看看鴛鴦鎮的繁華秀麗,可好?”

瑤姬眼睛一亮,撫掌稱好,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往外走。

鬼鎮東大街,商號林立,行人熙來攘往。

走到街上,瑤姬滿心愉悅地挑揀貨攤上琳琅滿目的物品,看到稱心的東西,就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扶九天。

抗拒不了他那期盼的眼神,扶九天大方地掏錢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買下——捏好的麵人、滑稽的麵具、精巧的紙鳶、十支糖葫蘆、麥芽糖……吃的、玩的、用的、看的,兩隻手是捧不過來了,偏偏他是捧到手裏的就不再去看,兩隻眼睛又往街邊貨攤上溜來溜去。

“姐姐,我要那個!”

童心未泯的他指著貨架上一隻圓圓大大的錘丸。

他手一指,她就來了連鎖反應——往口袋裏掏錢。

“幫我拿著。”

他把買來的東西統統丟給她,隻留剛買的那隻錘丸,把錘丸頂在頭上,伏下身球滾後背,立時球回頭頂,一搭“打秋千”,球遠遠地飛了出去,擊在一麵牆上反彈回來,他用足背一接,抬足,倒立身子,球滾回頭頂,他站了起來,頭頂著球衝她笑。

鬧市裏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時下無論平民百姓或王公貴族都風行蹴鞠,市井內隨處可見踢球嬉鬧的人,如他這般球不落地、技藝精湛的,除了齊雲社,民間也不多見。

玩了一會蹴鞠,他又往熱鬧的地方鑽,擠進一處勾欄瓦舍,笑喚:“快來看,這裏好熱鬧!”

扶九天手捧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貨品,慢吞吞地尾隨他進入一座瓦子蓮花棚,占了一處高高的座位,看戲台上嘌唱、說史、傀儡、影戲……精彩紛呈,看倌欣賞到妙處,少不了又是一通喝彩。

她也是少有空閑來勾欄瓦舍裏瞧這些伎藝,把手中的東西擱在身旁一張空座上,她難得來了興致,翹首看台上藝人伶官的精彩表演。

“快看!末泥(主角)上場了!”

身邊的人兒歡呼雀躍,她一看,戲台上正輪到雜劇上演:末泥、引戲、副淨、副末、裝孤和旦,出台演員六人,分飾丞相、一僧、一道、一家丁、二官員,講的是“元祐黨禁”,戲風滑稽——

僧人入丞相府驗度牒,度牒為元祐年間頒給,宣無效,令人扒下僧衣,強令還俗。道士情況相類,下場相同。官員求職,官告為元祐年中頒發,宣就此除名,削職為民。眾人頌丞相“紹述”之德,家丁來附耳報告:“今自國庫領來相爺薪俸,共一千貫,可全是元祐年間所鑄錢,請您定奪。”丞相眼珠一轉,低聲吩咐:“速從後門搬運回家。”不想被侍侯於旁的另一官員見到失聲喊:“丞相對元祐怎麼兩樣態度!”

這出戲諷刺時政荒唐,揭露官場齷齪,瑤姬看得大呼過癮,忽又扭頭衝扶九天冒出這樣一句感慨:“你看,這個丞相恬不知恥、貪圖金錢,著實可惡!如今除了京城這一塊歌舞升平的繁華地,其它地方都倍受苛稅、災荒、戰亂之苦!可惜有人看不到哀鴻遍野,一心隻求名與利,一心隻想助紂為虐!你說這人可惡不?糊塗不?”

這一番話問得扶九天啞口無言,喉嚨裏像紮了根刺,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阿姬所講的,正是她不欲與他辯駁的。

“這人是不是很糊塗?”他執意追問,希望能從她口中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但是,她令他失望了:“不!或許這個人是有苦衷的,也或許這個人有著畢生追求的一個目標,是不能半途而廢的!否則,放棄了一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就等於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你明不明白?”

他很認真地問:“如果這個人所追求的目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明知是錯,這個人還要執迷不悟,繼續錯下去麼?”

“隻要這個人認為是對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她還是會堅持到最後!”她有她的堅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