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見歡(2 / 3)

驚兆突起,她飛快下床,一個箭步跨至門側,待房門完全敞開,一人輕輕地往門裏放入一隻腳時,她閃電般擰身一擋,五指微攏,扣向門外那人的咽喉。

門外之人陡然一驚,原本端在手中的托盤掉落在地上,發出“哐啷”一聲巨響,鎖喉手已精確地扣住那人的咽喉,同時,扶九天眼前驚現了一張熟悉的容顏。

“……阿姬?”極輕極輕的一聲喚,惟恐驚碎了夢中幻影。

門外那人渾身籠在朦朧月色中,好似一個朦朧的夢,隻不過,這人兒有體溫,有呼吸,溫熱、略顯急促的氣息噴在她的手背上,手一顫,五指漸鬆,又迫切地撫上人兒的臉頰,掬起一束鬢發,真實地感覺到手中一縷清涼,“阿姬,真的是你?”

“不高興見到我麼?”瑤姬口氣有些衝。

不似畫舫裏那位貴公子如同戴著冷冰冰的假麵具的神態,眼前的他真實流露的性子,在她看來是那樣的熟悉。

“不不!”她急切地握了他的手,懸空的心落了下來,終於有塌實的感覺,“你是怎麼回來的?”

“怎麼走的,就怎麼回來。”他攬了伊人的腰,輕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側,呼吸那淡雅的體香,又使壞地咬一下她的耳垂,“吃驚麼?是不是還在想,把這惹人厭的小子丟到湖州去,眼不見為淨就好,幹嗎又不識趣地跑回來,招你心煩!”越說越氣,張嘴往她頸子上再咬一口。

頸側一痛,她卻笑出了聲,他仍穿著她那件藏青色長衫,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是她的“親人”回來了!

“為什麼回來呢?”她這樣待他,決絕地將他拋開,難道他不怨她?

“回來,隻想問你一句話。”瑤姬一字一字地說,“那夜湖畔,你承諾的‘往後你跟著我,再多的苦也是我倆一同去擔’這話是真?是假?”

不言而喻的意思:他想要與她同甘共苦嗬!

扶九天用力地點頭,“真的!”這一刻終於下定了決心,哪怕前麵是荊棘叢生的坎坷路,她也不再一人上路,因為他的義無返顧、真心相待,她已不再猶豫。

她點頭給予肯定的答複時,隻覺頸側一涼,似乎有一粒清涼的水滴滑過頸子鑽入衣領。

他,落淚了?

她推一推他的肩,他卻執意把臉埋在她肩窩。許久、許久……他抬起頭,臉上竟是燦爛的笑,指了指摔碎在地上的碗碟,抱怨:“這下可好,我親手做的飯菜全供給土地公了。”

“你親手做的?”她竟彎腰往地上撿。

他“哎”一聲,急忙阻止她,“這些都髒了,要不,我去那邊再弄一些來。”

“哪邊?”她問,這家客棧有廚房供房客使用麼?

“那邊!”他伸手往客棧外一指。

那方位似乎是……“千裏香”?

她愕然,“你知不知道鬼鎮這幾日宵禁?”這幾日鴛鴦鎮內一到晚上,不論酒家飯館、青樓客棧或尋常百姓家,都是大門緊閉,人們早早入睡,家中連燈都不敢亮一盞,隻在門前屋簷下高懸起犀照的兩盞燈籠。

“可是隻有那邊的廚房裏有做菜的原料啊!”他滿不在乎,拉著她就往外走,“剛才我偷偷溜出去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酒樓裏也沒人。來,你隨我去看看。”

她隻得依著他。

果然,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穿街走巷的巡邏官兵也不見了蹤影。二人繞到“千裏香”後院,從一扇廢棄的木門暢通無阻地進入廚房。

在廚房裏挑了幾樣原料,瑤姬圍著爐灶忙活,不一會兒,弄好三菜一湯,有鱸魚膾肉、蓴菜羹、金絲酥卷,還有一碗東坡肉,再盛上兩碗荷葉包煮的香米飯。

扶九天驚訝地看著這一桌菜,“你家以前是開酒樓飯齋的麼?”她模糊地記著他曾說自己的父親是經商的商人,當今男子會庖廚的,除了宮廷禦廚,就是經營酒樓飯館的掌勺師傅了。

“不是。”瑤姬遞了一雙筷子給她,“這些手藝是娘親教我的,隻是平時我很少自己動手做菜,有些生疏了,你嚐嚐好不好吃。”

她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入嘴裏一嚼,嗯!香嫩肉滑,果然有七成火候!“令堂怎會想到教自己的兒子做菜?”她突然來了興致,想聽他聊聊家裏的事。

“嗯!娘親還讓我牢記一句話。”提起娘親,他一臉孺慕依戀之情,眸子裏則隱含著憂傷悲痛。

她沒去細看他的神色,仍笑微微地問:“什麼話?”

“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他輕歎,“娘親總是告戒我,絕不能把感情當兒戲,朝三暮四最是要不得的,更不能無情無義無心!”

白頭吟嗬!

她點頭讚同,“得此賢妻,令尊一定很珍惜夫妻情分吧?”

他沉默片刻,勉強牽動嘴角:“是啊……珍惜……”唇邊的笑卻稍稍扭曲了。

“令尊對你是不是很嚴厲?”她有些詫異,他為何時常提起娘親,對父親卻隻字不提?

“記不得了!”嘴角抽筋似的抖動著,即使是扭曲的笑,也保持得很辛苦。“他已經死了。”

一句話堵死了她的嘴,看不透他臉上的表情是悲痛還是怨恨,隻當自己說錯了話,不該提及他的傷心事。

她噤聲不語。

沉悶的氣氛籠罩著廚房,他隻覺心裏堵得慌,吐了口氣,打破這沉悶:“九天,人為什麼要這麼貪心?”

她不解地看著他。

他把目光凝在桌麵一盞燭光中,追憶的神情使臉上蒙了層縹緲的霧紗,緩緩說道:“人總是很貪心,有了金錢又想權利,有了權利又要享受,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耍盡手段,強取豪奪,終於娶得天下最美的女子為妻,初時沉醉她的絕代風采,膚淺地貪戀她的容貌身子,造了座豪華的宮苑,如養金絲雀一般將她深藏在宮苑裏,不允任何男子看她一眼。但,僅僅過了一年,他就厭倦了她的容貌、身子、一切一切……

“他又開始尋覓有別於她的另一種美麗,又開始新一輪的追逐。而她,仍被鎖在冰冷的宮苑,嚐盡孤獨;也隻有她,癡頑地愛著自己生命裏唯一的一個男人,傻傻地盼,盼他終有一日會洗心革麵,會真正去懂她、憐她、愛她,終有一日,她能得到他的心……

“她為他生下一子,他卻從未抱過這孩子,她和孩子都成了擺設,名義上這孩子是他正統的繼承人,他卻從不拿正眼看這孩子,聽孩子哭,他會煩、會罵、會打,誰也不能束縛他,他想怎樣就怎樣!她卻不死心,枯等、癡等、傻等,年少輕狂、中年花心,那麼年老時呢?他總該收收心了,總該回到她身邊安穩度日了吧……

“可惜,她沒有盼到那一天,他還未老,卻已染上了花心得來的病!有權有勢有錢的他於是貪圖起長生不老,遍尋秘方,還拜得一位道長為師,求長生不老術,並將道長接到家中,金銀供奉。這道長著實可惡,偷偷窺得冷宮中她那絕代芳容,起了邪念,蠱惑誘騙他,稱自己有長生不老丹,但是需要拿她來交換!他信以為真,竟然無恥地將她送到道長麵前,這時,她才徹底認清他殘酷自私的本性,所有的期盼成了泡影,絕望的她在他麵前飲劍自刎!她死了……終究還是死了……”

語聲哽咽,瑤姬突然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溢出。

“阿姬?”扶九天慌了神,有時他說的話總令她心驚。

她隻知他有一顆洞察一切的玲瓏心,實不知隻有經曆了,才會領悟,才能看得更透徹。

他搖一搖頭,放下手時,眼角淚痕猶存,眼中卻盈滿了嘲弄的笑,“想知道那個貪婪自私的男人結局怎樣麼?”

“不!”她握住他的手時,不禁皺起了眉,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冰涼涼的,是因那癡頑女子的死而悲痛麼?她不多問,隻是不願看他落淚。

他仍是搖頭,仍是笑,“那個男人死了,是被嚇死的!她死後的第三天,半夜裏,他居然看到一身白衣的她站在他床前,她的手還沒有伸過來時,他竟活活嚇死了……他至死都不知道,這世間哪有鬼,哪有長生不死的人!那晚站在他床前的,是他和她的孩子,一個像極了她的孩子,他卻從未正眼瞧過這孩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嘲弄譏諷的笑掩不去他眼中的恨。

扶九天心驚不已,“這是故事,還是真實?你是打哪兒聽來的,還是親眼目睹了?”

母親自盡,父親又被活活嚇死,那孩子如若活在這世間,是滿懷恨意、憤世嫉俗?還是無法承受打擊,神智瘋癲?

瑤姬閉一閉眼,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平複一下情緒,淡淡地說:“不記得了,或許是聽來的,或許是親眼目睹,總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就算經曆了痛苦,隨著痛苦根源被深深埋葬,之後,就是一個嶄新的起點!

娘親說過她是為愛而生下他的,他也應該為愛而活。而恨,隻會毀了一個本性純良的人,恨也會造就一個魔鬼!

他不但長得像娘親,連性子也同娘親一樣——飽經人世磨練,仍保存著一顆童心!向往美好、渴望幸福,同時,也努力親手創造美好、追求幸福。隻是,他也同娘親一樣傻,愛上了一個本不該愛的人!

娘親的愛平靜孤單,無奈中包含了深切的希望與寬容,隻不過那個男人不可救藥。娘親的死,使他難以諒解,心中也永遠藏著份痛——她不值得為這樣一個無恥的男人而死。一個希望破滅了,還可以再尋覓一個!她是這樣的好,隻要把那些可笑的三從四德,把那迂腐不公的、卻自小強加於她的愚蠢思想當狗屎一樣唾棄,她就可以擁抱另一番廣闊自由的天地,直至尋覓到此生的真愛!

她的傻,他不會重複!因此,他唾棄荒謬的朝政,痛恨當今昏君,藐視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律令,恥笑一些表裏不一的官員,同情受強勢欺淩的弱小庶民,並願盡自己所能去幫助無辜受難的人!

“近墨者黑!九天,我真的真的很不希望你混跡官場。”他坦白心聲。

扶九天笑了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固執的人兒嗬!他無奈地搖一搖頭。她仍有她的堅執,他無數次的勸,終究什麼都沒有改變!

“你可真執拗!”他微惱地點點她的鼻尖。

扶九天挑了挑眉,“不錯,我向來執拗!我隻是不明白,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

“哪一點?如果要細分,那就……你的眼睛!還有,你的腳!”

“腳?”她愕然。

“所有的女子都裹足,隻有你,你的腳真實自然,完美無缺!”他嗬嗬地笑,掩飾不住開心的樣兒。

她卻微惱,“你是在笑話我麼?”

女子裹足萌生於五代,推廣於兩宋,如今女子不裹足就等於找不到好婆家。三寸金蓮遍地是,她算一個異類,隻不過,自打丟掉纏足布起,她就不曾把自己當一個女兒家,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天網是堂堂男兒身,直至遇見阿姬,她突然介意起自己那雙天足來。

豈料,他瞪了清澈的眼眸說:“我就是喜歡你這雙自然健全的天足,不像那些折彎了腳趾,解開裹足布時膿水、臭氣一並流的畸形東西!”

他的“完美無缺”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愛的正是毫不做作的她,人工雕琢粉飾的東西再美也失了自然的靈性,耐不住久看!

隻有他,能透過一具皮囊看到她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