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見歡(1 / 3)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與阿姬分別已有五日,這五日,她渾渾噩噩,像失了魂,一閉眼,腦海裏就仿佛浮現一雙怨惱淒楚的淚眸,令她黯然神傷。

驅逐不了一分思念,夜不能寐,獨自一人在客房枯坐至天亮,她就到“千裏香”買醉。說也奇怪,潛伏在她身邊的幾個仇家這幾日竟不見動靜,似乎憑空消失了,這令她很是不解。

傷腦筋的不止這一件事,這幾日鴛鴦鎮內實行宵禁,滿城風雨飄搖,愁雲慘淡。酒樓內,人們悄悄談論著三天前一名宦官之死,這宦官原是奉旨趕往前線軍營做監軍或大帥的,途經此地時、卻在勾欄院這等煙花場所胡作非為,逼得一名歌伎跳樓輕生。青樓女子有如此剛烈的性子,倒叫一些猥賤男子咋舌心驚。當晚,這宦官就在客棧裏丟了性命,仍是被活活嚇死的,仍是月曜的傑作。

宦官一死,對前線拚死抵抗外敵入侵的將士們來講卻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宦官隻知對昏君花言巧語地拍馬、吹捧,對軍事謀略、臨陣抗敵一竅不通,偏偏朝廷裏的規矩是文臣控製武將,不懂軍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宦官還要裝模做樣胡亂指揮,讓將士白白喪了性命。如今這宦官一死,百姓又要額手稱慶。

酒樓內,低聲交談的人們也對那月曜含著十分敬佩,她聽了,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五味雜陳。

愁腸百轉,她便舉杯狂飲。今日無人勸酒把盞,縱然醉了也無人照管,以往獨自一人慣了,也無甚感覺,如今卻倍覺空虛寂寞,身邊似乎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

女孩家少喝些酒,會傷身的。

酒入愁腸,愁更愁!你為何不學著灑脫些,學著放過自己,也放過……

今夜就讓我陪你共飲這壇酒,同醉一場!

阿姬!阿姬……

她一手扶額,眼中熱辣辣地刺痛,鼻腔一陣泛酸。阿姬必定已到了湖州,他在那兒習慣否?心中還有無那孤單的感覺?偶爾想起她這個不稱職的親人,他是怨?是恨?還是……她突然一甩頭,想把腦海裏擾人心亂的影子甩出去,什麼都不去想,持起酒壺,隻願醉一場,把該忘的統統忘掉。

一壺酒悉數灌入愁腸,半醉半醒的迷離狀態並沒有讓她忘記任何東西,反而使一些事物更加清晰,以往一點點記憶的碎片也在瞬間拚湊起來,一彎水湄邊,玲瓏少年孤單的背影深深刺痛她的心,把盞的手一顫,砰!打翻了酒杯,酒水濕了半幅衣袖,她慌忙去撿裂為半截的酒盞,一陣鑽心的銳痛襲來,指腹劃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殷紅的血絲滲出,凝聚成淚狀滴落碎裂的杯沿。

看著這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她一怔,忽又笑了起來,直笑得眼角溢出酸澀的淚,這才頓悟: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客倌,您沒事吧?”店小二關切地上前詢問。

她苦澀一笑,掏出僅剩的十文錢,拋在桌上,孤身而去。

走在大街上,秋日的豔陽依舊熱情奔放,數日未眠的她依舊覺著這白晃晃的光束灼痛眼睛。她半眯著眼,腳步虛浮,漫無目的地遊蕩。

街道一頭,一輛珠鈿翠蓋的華貴馬車徐徐而來,與扶九天擦身而過時,車內傳出“哧”的一聲輕笑。

扶九天心中一動,兩腳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尾隨這輛馬車,穿出鬼鎮街道,來到溢春江邊,馬車停靠在樹蔭下,車內跳下一個伶俐的丫鬟,站到車門邊高舉著手,車簾子裏俏生生地伸出一雙青蔥般柔嫩的手,輕輕搭在丫鬟的手背,緩步而下的是一名模樣俏落的少女,晶亮的眸子顧盼間透著幾分嬌憨。

少女偷偷瞄了瞄一身男子裝扮的扶九天,“哧”的一笑,雙頰緋紅,拉著丫鬟匆匆往湖畔走。

少女晶亮的眸光令扶九天恍了恍神,似乎有一雙更為晶瑩靈動的眸光與少女的眸子交疊在一起,她迷迷糊糊地抬腳,一步一步追隨了少女。

湖畔停靠著一艘畫舫,透過精致的鏤花艙窗,依稀可見艙內人影晃動,一片嬉鬧聲,隱隱夾雜絲竹之聲。

徑直走到畫舫與岸相連的一塊踏板前,少女回眸衝傻傻尾隨在身後的人兒嫣然一笑,三寸金蓮輕巧地踩上踏板,至畫舫,撩起遮擋船艙的一串串水晶珠簾,步入艙內。

扶九天鬼使神差般地順著踏板上了船,站在艙口,隔著串串晶瑩剔透的水晶簾子往裏看,布置華麗的船艙內有八個人,四男四女,或坐或站,穿著打扮雍容華貴,必是富豪貴族的公子、小姐。

鋪於船板的金錦氈上擱著一尊金猊,龍涎香燃於鍍金的香爐腹中,嫋嫋煙氣自猊口噴吐。酸枝椅凳上坐著兩位發挽高髻、戴以花冠的貴族少女,手抱琵琶,十指撩撥間諸宮調悠揚而起,一名丫鬟侍奉於側。對座則是兩位豪門公子,一身襴衫束帶,頭戴時下流行的東坡巾,一人手搖描金玉骨折扇,搖頭晃腦地和著曲調吟哦風花雪月的詞句,一人膝上置一古琴,時而撥弄絲弦,時而冥思苦想,身側一小童手持龍首注壺,正往一盞琉璃杯中注入琥珀色的宮廷美酒。

方才進入船艙的俏落少女正靠坐於首座一位貴公子的身邊,巧笑倩兮。

首座上那位貴公子穿一襲金縷銀線勾勒流雲圖紋的雪白長衫,腰係蠶絲玉帶,狀極慵懶地半躺半靠在虎皮軟座上,烏亮的長發隨意披散,掩去半張容顏。他一手支額,一手把盞,時而淺啜微甜的瓊漿,時而微微偏著頭聆聽身旁少女脆生生的笑語。

少女笑語如珠,說著說著猝然翹起蘭花指往艙口一指,貴公子微微抬頭往艙口瞥了一眼,隔著一層透明的珠簾,看到艙口呆立的人兒,貴公子突然“咭”的一聲輕笑,有別於少女脆生生的笑,這一笑輕靈如瀑布間飛彈的一粒水珠,含著透明的甘甜,撞擊在心田。

貴公子微微抬頭時,船艙外的扶九天看到了一雙晶瑩靈動的眸子,她心神狂震,霍然抓向晶簾,丁冬的撞擊聲中,一簾水晶珠子斷了線,淩亂地滾落在甲板上。

“阿姬——”

急切的一聲呼喚,扶九天闖入船艙,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飛奔著撲向首座那貴公子。

“阿姬,是你麼?是你麼?”

她醉了麼?怎會在此處看到心中牽掛的人兒?

貴公子微微皺眉,抓住她那雙微顫著撫在他臉上的手,淡淡地說:“你醉了。”她一身酒氣,簡直能熏昏一頭牛。

“是!我是醉了!”她淚眼朦朧,醉時才吐露真言:“我一閉上眼,腦海裏都是你的影子,我不止一千遍地問自己是怎樣糊塗地丟了你,若醉夢裏才能與你相見,我寧願長醉不醒!”

“是麼?”貴公子依舊無動於衷地笑,“你隻能借酒壯膽麼?就不能清醒些麵對現實?”如果犯了錯,為何不去麵對,反而要醉酒逃避?

清醒些麵對現實?他不知她有無數個夜晚空自與殘燈相對不能入眠,心靈的煎熬勝過肉體的疲憊,牽掛了一個人,心中情愫由淺轉深,果然是無法瀟灑地分手離別!這幾日,她心中惆悵,無比空虛,明知拋舍不下,偏要自嚐苦果,果然傻得可憐!她自嘲似的一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麼?我不是故意把你丟棄,我隻是還不夠……不夠堅強!”她沒有如山嶽般堅毅穩固的力量把他留在身邊,保護他。

她淚眼淒迷,借著七分酒意,張開雙臂,撲入他懷裏,無法奢求兩情相悅天長地久,她卻想得到片刻的安慰,一解孤寂。

貴公子毫不留情地推開她,似怨似惱:“別像酒瘋子一樣在我的船上胡鬧,認錯了人也不自知!”

“阿姬?”她被推得跌坐於地毯上,驚疑地抬眼,望入他那雙眸子裏,看到的卻是翻騰的怒意,猛然驚覺眼前這個人的氣質高貴,冷冷的怒氣隱而不發,卻奇異地震懾人心,令人敬畏!

他不是阿姬!阿姬不會用如此冷漠無情的眼神看她,她的心兒純真無瑕、玲瓏剔透,不似他這般氣質高貴,她真個認錯人了!

心中一痛,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苦澀地笑:“錯了!錯了……”像一個失了魂的人,一搖三晃地往艙外走。

心裏的酸澀苦辣混著烈酒的勁道衝上昏沉沉的腦中,眼前點點金芒,腳底軟綿綿的,一個趔趄,她跌倒在艙口,意識逐漸模糊,再也爬不起來。

眼下這狀況倒叫艙內那些個公子小姐看傻了眼,手持描金扇的公子厭惡地皺著眉,哼道:“這人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裏來撒酒瘋,真是放肆!”

一旁侍奉的小童挽起袖子,大聲道:“公子爺,讓小的來處置這酒鬼。”

手抱琵琶的貴族少女舉袖掩住鼻端,皺眉道:“這人一身酒氣,還如此膽大地闖進來冒犯王爺,真該丟到湖裏喂魚去!”

小童諾諾連聲,疾步上前,作勢欲將這醉酒的人兒丟進湖裏。那俏落的少女見狀焦急地“哎”一聲,艙內有六人把置疑的目光凝在她臉上時,她臉兒微紅,幽幽低下頭,不敢吱聲了。

眼看小童的兩隻手就要碰觸到扶九天時,坐在首座的貴公子猝然嗬喝:“住手!”

小童兩手一顫,愣住了。

“退下!”貴公子瞪著小童。

小童嚇得手腳發涼,低著頭唯唯諾諾地退到角落裏。

“王爺?”

其餘幾人見貴公子發怒,心中惶惑。一人小心翼翼地問:“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貴公子若有所思地瞅著倒在艙口的人兒,淡漠的神情有著微妙的變化,他輕歎一聲,起身徐徐走到扶九天身邊,彎腰輕輕抱起她,見她眼角含著一滴淚,雙眉鎖住了不絕如縷的相思情怨,囈語聲聲,他伏耳一聽,卻是她惆悵失落的反複癡語:“錯了!錯了……”

他心中諸多不忍,以唇含去她眼角的淚,品嚐舌尖的微苦,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原有的怨惱都被這淚水稀釋,他抱著她出了船艙,順著踏板往岸上走。

船艙裏的俏落少女惶惶追了出來,“表哥!”

聞喚,他足下一頓,卻不回頭。“不要跟來!”

冷冷的喝令,令少女怯怯止步,目送表哥抱著那醉人兒疾步遠去。

她醉了。

迷迷糊糊的,似乎聽到阿姬清亮悅耳的語聲,聲聲喚著她的名,嗬!這感覺真好!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來,一睜眼,又見一屋子的風,一屋子的月色,還有被風撩起的青色幃帳,如午夜孤魂似的飄蕩在床柱兩側。

一屋子的冷冷清清。

她眨眨眼,竟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左右顧盼,這間屋子裏的擺設十分眼熟,她終於記起這是瑤姬住過的那間客房,卻又疑惑自己是怎樣回到房中的。

掀了被子,緩緩坐起,她才發現身上已是一件幹淨清爽的杏黃薄衫,雙手扶額,她冥思苦想,如裂碎的鏡子般殘損的記憶裏頭停著一艘華麗的畫舫,一簾透明的水晶珠,隔著水晶珠簾,可見艙裏有幾個人,或坐或站,麵目模糊。再往裏看,嬌憨俏麗的少女挨在一張虎皮軟座旁,巧笑倩兮地翹起蘭花指往艙口一指,虎皮軟座上一襲雪白長衫的貴公子微微抬頭,“咭”的一聲輕笑……

畫麵定格!

回想起貴公子眼中冷冷的怒意,她就莫名心驚、心痛!甩一甩頭,告訴自己:他不是阿姬!不是!阿姬此時遠在他鄉!

屋子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扶九天警覺地抬頭,屋外人影微閃,“吱呀”一聲,房門悄然開了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