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破曉。
雪,停了。
天空難得放晴,覆蓋小鎮的雪映著陽光,白亮得刺眼。街旁一些閉著的門戶也敞開了,走到掃盡積雪的街上活動筋骨的人漸漸增多,小鎮又熱鬧起來。
街旁館子裏彌漫著令人垂涎三尺的酒菜香味,絡繹不絕的食客幾乎將店門檻踩平,店家喜上眉梢地收著銀子,算盤撥得脆響。店小二哈腰點頭,堆了滿臉的諂媚之笑,在門口送走一位特豪爽的客倌後,忙將到手的賞銀悄悄塞入兜內。
此時,又有一人行至店門前,店小二尚未看清來人是何模樣,吊著嗓門就送上一句口頭禪:“客倌,裏邊請!”
“小、小二哥……”
有氣無力的蚊鳴之聲飄入店小二耳中,他愣了愣,忙直起腰杆子,抬眼就見門前有個蓬頭垢麵的丫頭,身上布裙破破爛爛,沾著黃一塊、黑一塊的泥濘,已看不出原先的紅豔之色,足上登的鞋子似乎經曆了長途跋涉,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如此落魄的模樣,令店小二臉上的諂媚之笑登時收斂幹淨。他板著臉,粗著嗓門,把手一揮,“去去去!臭要飯的,滾一邊去,別擋著大爺的財路!”
“小二哥,”好不容易走出昆侖群山之地,離了山穀,回到太平小鎮鬧市之中,落魄不堪的小倩,顫顫伸手,挽住這家飯館子的門框,勉強撐住虛弱的身軀,她眼前不時閃過點點金星,饑腸轆轆,十分吃力地喃出聲:“請讓我進去,向掌櫃討個糊口的差事……”
“少羅嗦!這裏沒你能幹的活,快閃一邊去!”店小二端著滿臉厭惡之色,趕蒼蠅般不耐煩地甩甩手中抹布。
任憑那沾滿油汙的抹布甩在身上,小倩仍不放棄,懇求著:“我什麼活都能幹,你讓我見見掌櫃吧!”
她絲毫不知自個兒這番言行恰恰是與那店小二搶財路——自小便被收養在員外府中的小丫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雖不精通人情世故,但那店小二又豈是易與之輩?他那兩道扁眉已是豎得老高,眉梢還掛了簇熊熊怒火,“臭要飯的,哪來這麼多廢話?再不滾,大爺就要揍你了!”話落,綰起衣袖,合攏五指緊握成拳,渾身上下似乎真能躥出火來!
小倩此時已搖搖欲倒,連“滾”的力氣也擠不出分毫,她隻能以顫抖的聲音不停地乞求著,盼能觸動店小二心中一點良知,“小二哥,求求你,讓我進……”話未說完,她竟被這勢利的店小二一腳踹跌出去,重重跌倒在汙穢的角落裏。
這一幕情形恰巧被店內臨窗雅座上的一位客倌盡收眼底,他當即擱下酒錢起身大步走出店門,奔著小倩走去。
“姑娘,你還好嗎?有摔傷嗎?”
入耳這關切的話語,小倩撐坐起身子,扶著昏沉沉的頭,抬眼望去:先入目的是一雙銀色高靿靴子,視線緩緩上移就見站在她麵前的人穿了件銀色勁裝,肩係銀色披風,氣質猶如玉樹臨風,最後,她的目光凝在了那人的臉上,那是一張冠玉似的麵龐,黑亮的星眸帶著關切、溫柔地看著她,塗丹似的唇綻著溫和的微笑,這笑容恰似春風般撫暖了她的心。
銀衣男子李之儀,看到小倩蒙垢的臉上、那雙秋水般澄澈的杏眸時,暗自吃了一驚,心頭“咯噔”急跳一下——太像了!這世間竟會有與婉妹如此相象之人!
一時間,這二人都發了愣,視線纏繞了許久之後,李之儀終於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眨一眨眼,他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探手入兜取出一塊碎銀子遞至小倩眼前,溫和地微笑著說:“姑娘,快拿著它先去藥鋪找個坐診的郎中看看傷勢。”
“不、不!”有陌生人平白無故地贈送銀子,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小倩不知所措地擺擺手,怎樣也不願接受他的一番好意——這錠銀子頗有分量,哪怕在員外府當個丫鬟幹一輩子的活,她也得不到這麼多酬勞。
“收下它!”李之儀蹲下來,硬是將銀子塞入她的手中,目光再次探入這丫頭的眸中,心中的感觸油然而發:“你的眼睛,很美!”如此清澈、明淨,她真像一池綠水中的蓮,不染一絲塵垢!
小倩騰然麵頰發燙,忙低頭掩飾窘態。從未被年輕男子如此讚美過的她心口“怦怦”直跳,委實羞極,在對方灼熱的目光注視下,她窘得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李之儀透過她的眸子似乎又看到婉妹那美好的倩影,這又勾起他對心上人如水般纏綿的思念之緒,相別數載,他連一刻都不願再耽擱,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佳人窗前,看她描眉時的嬌美姿態,以解相思之苦。
把一袋香酥糕點放到這丫頭的裙布上,他站了起來,微笑著留下一句淡如煙、緲如雲,皆是隨風而散的話:“姑娘,珍重!”
有緣,或許還能再見吧?
銀色的高靿靴子從眼前移開了,小倩急忙抬頭,少年的背影已漸漸遠去,消失在街道拐角。她將那錠銀子收進衣襟暗兜,將它緊緊捂在胸口,捂得心坎裏都發了燙,激蕩著開心與感激之情,一袋香酥糕點噴香暖手,她的目光卻追著他去遠的方向,心中悵然若失。
恰在此時,街旁胡同裏,驀地閃出兩個獐頭鼠目的男子,這二人狡詐的目光閃閃爍爍的、窺探著對麵角落裏的小倩,並不時地交頭接耳:“大哥,這丫頭沒準能賣個好價!”
“嘿!老弟,今兒個咱倆走運了,袋子備妥了沒?”
“小弟將它藏在胡同裏呢。”
“好極!幹吧!”
二人商量妥當,從胡同裏撿出兩隻粗麻布袋,躡手躡腳地向小倩靠近。
小倩仍呆呆的杵在角落,出神地凝望著少年消失的方向,渾然不知危機已漸漸逼近!
毫無聲息的,兩個賊男猶如兩隻狸貓,貓著腰從後麵悄悄掩至小倩身後站定,霍地伸出黑手,合力將麻布袋的口子張開,黑乎乎的袋口移到小倩頭頂後,猛地罩落……
小倩的視線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她被罩住了,心“嘭嘭”地悸跳著,困在麻布袋裏,胸口窒息得幾乎爆裂,徒勞掙紮一番,眩暈感襲上發脹的腦,意識最終也墜入黑暗。
兩個賊頭鼠目的歹人將捕獲“獵物”的麻袋封了口,一前一後,扛著麻袋疾步奔著城南方向跑去……
行行複行行。
當夕陽餘輝斜照在古道上時,兩個歹人扛著麻袋終於走完四十五裏路程,進入太平小鎮咽喉所向——梁城。
梁城有一座最具規模的勾欄院,不論饑荒、戰事是否已迫在眉睫,這座青樓內仍是晝夜歌舞升平。為了迎合四方花心客們喜新厭舊的脾胃,這裏的風塵女子、青衣小倌、花臉戲子,均如流水一般,進出之數已是擢發難數!
小倩便是被擄進了此處。
勾欄瓦舍後院的東廂房裏頭,四十好幾、風韻猶存的鴇母修得尖成的指甲上拈著塊香帕,遮著鼻子皺眉打量著麻袋裏昏迷不醒的小倩,尖細的嗓子眼裏擠著嬌嗔的調調:
“臭!臭死人了!一個小丫頭片子,咋就跟個臭要飯似的,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比叫花子還醜!”
“醜”字入耳,兩個賊頭賊腦的歹人心中“咯噔”一下,惟恐貨脫不了手白忙活一場,急忙反駁:“您可得瞅仔細咯,這丫頭可是個小美人坯子啊,隻不過髒了點,又餓了幾天,這臉色就差了些。要是將她好生‘刀尺’一番,準能成為嬤嬤您的搖錢樹哪!”
“喲,二位何時成了賣瓜的老王?鍾無豔都給誇成西施了!”
鴇母是在風塵裏打滾的人物,眼光早已磨得賊精,怎會看不出這髒丫頭是塊渾金璞玉,但,倘若真心稱讚幾句,那兩個賊定會出高價砍她,錢可是她的心頭肉,就算拿出一文錢,都是在放她的血啊!
鴇母滿臉愛賣不賣的表情,真個讓賣“貨”的發了急,被稱為“大哥”的那位可憐巴巴地瞅著鴇母,低聲下氣地求道:“我的祖奶奶,您就隨便打發些銀兩收了這丫頭吧!小的求您了!”
“這……”鴇母似是十分苦惱,長歎一聲,“唉!我這人偏是心腸軟,經不得人求!”
“您真是菩薩心腸!佛爺也會保佑您財源廣進的!”這位“大哥”又不失時機地阿諛奉承。
鴇母聽了心裏倒也舒坦,當即點了頭,“好吧,這丫頭我收了!”
“多謝、多謝!”兩個賊男臉上頓時樂開了花,迫不及待地問:“那麼,賞銀——”
鴇母豎起三根手指頭,在二人眼前晃了晃。
歹人鼠目發亮,異口同聲地高呼:“三十兩紋銀?”
“我呸!”鴇母“呸”出的唾沫噴在這二人臉上,她使勁晃了晃三根手指頭,尖著嗓門回了聲:“三兩!聽清了沒?是三兩紋銀!”
“三兩?!”兩個賊男跳起腳來吼了一聲,差點沒把自個的牙根咬斷,“祖奶奶,做人不能太黑心吧?您這兒賣個姑娘、小倌,都得五十兩紋銀,這、這、這三兩銀子,您、您是怎麼給說出口的?要不,您再仔細琢磨琢磨?”
鴇母斜眼打量了二人一番,打鼻孔裏哼哼:“二位爺幹的是無本買賣,胃口可不要太大,免得消化不了!”
“如此說來,老板娘是不肯再添價了?”
“就三兩紋銀,不賣拉倒!甭想老娘再多給你們一文錢!”
兩個賊男麵麵相覷,用裝滿汙水的腦子盤算了一下,無可奈何地妥協了,“罷了,三兩銀子也可以沽酒解個饞。”
“二位不愧是聰明人!”鴇母哼笑,扭頭衝仆人吩咐:“去端一盆水來,潑醒這丫頭。我得先驗驗,要是不小心弄個瞎子、啞巴進門,豈不是貽笑大方?”
“您可真精明!”兩個賊男憋了一肚子火氣,口氣也有些衝。
“那是當然!哼,這年頭誰騙誰呀!”愛算計的人絕不會輕信他人,鴇母便是如此。
仆人很快就提來一桶井水,“嘩啦”一聲,潑在昏迷中的小倩身上。
隆冬裏被冷水浸身的滋味怎會好受?小倩猛地彈坐起來,神智尚未清醒,雙手業已反射性地抱住濕透的身子,低歎著:“冷……好冷……”
鴇母見她渾身發抖的樣兒,下意識地把手貼到手爐上取了取暖,哼道:“這丫頭倒還會發聲,手腳也算正常。”
聽到屋裏人的談話,小倩也清醒了些,張開眼睛看到鴇母時,愣了一愣,雙唇囁嚅似想說什麼,但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裏,她怯怯地選擇了沉默。
當鴇母審視的目光轉到她身上時,小倩眨了眨眼,茫然又怯弱、畏縮的模樣,渾似一個涉世未深才遭人拐賣的小丫頭。
未瞧出丁點不妥之處,鴇母滿意地點頭——這丫頭人雖醒了,卻是滿臉茫然、驚疑地瞅著房裏人,顯然是沒見過世麵的、怯怯的、像隻易受驚的小兔,當個供人使喚的丫頭倒是不錯!
“嬤嬤,您可寬心了吧?”
兩個賊男壞笑著,把手攤到鴇母眼皮子底下,臉上清晰地寫著三個大字:拿錢來!
鴇母整張臉皮皺成了褶包子,脂粉也灑落了幾粒,手指頭伸到衣兜裏好久才摳出塊三兩重的銀子,割肉似的割舍了出去。
兩個賊男掂了掂到手的銀子,吆喝一聲:“走,喝酒去!”便搭著肩走了。
鴇母喚了兩個姑娘進屋來,吩咐:“春蘭、秋菊,你們快帶這髒丫頭下去刮刮身上的泥,給她刀尺、刀尺,再給她吃一頓飽的。”
“是!嬤嬤。”
兩個侍婢答應一聲,疾步上前,拉著小倩往外拖。
小倩掙紮著不肯走,又驚又急地問:“你們想做什麼?”
換上親切和藹的笑容,鴇母連哄帶騙:“別怕,丫頭!你隻要乖乖聽我的話,做好分內的事,就不必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分內的事?”小倩愣了愣,繼而喜出望外,“您能給我糊口的差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