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風塵劫(2 / 3)

“對、對。丫頭,你叫什麼名字?”鴇母暗自嗤笑:一個單“蠢”、稚嫩的丫頭片子,好騙得很!

“覃府員外第九房小妾——小倩!”

這話一出口,她果然看到房內眾人的臉色齊刷刷一變,老板娘更是跳起腳來驚呼出聲:

“你你你……你就是覃員外新納的那個、那個……”

“未亡人!”小倩接道,眨個眼,怯生生的一笑,卻驚了老板娘的魂,“哎呀”驚呼著,不敢置信地迭聲道:

“真個來了!真個送上門來了?!你個小妖精當真……沒死?!”

覃府送出門的小妖精,原就是經由覃柳氏的口承諾送給老板娘的,昨兒還問了縣太爺,得了一句:人都死了!

不料,今日這人竟自個兒活生生的送上門來!

老板娘一驚一乍,拍著胸口大喘幾口,力持鎮定,顫著嘴皮子又問:“你說你叫啥名兒?”

“小倩!”

低頭擰著衣角,任旁人怎麼驚奇駭怪,小倩依舊是怯生生的丫頭模樣,瞧不出絲毫可疑之處。

老板娘瞧著、瞧著,心裏頭也納悶了:這人哪有半分妖氣?莫非是坊間傳言不實?

“覃員外是被你……克死的?”洞房花燭夜死於新人床上,這等死法如何不令人好奇猜疑?老板娘也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

“員外郎……”小倩咬咬唇,低頭蚊鳴似的喃喃了句,“他自個不小心從樓梯上摔滾下去……活活摔死的!”

“嘎?!”摔死的?莫非人老不中用走幾步也不穩當?

“員外郎死後,大夫人才逼小倩下嫁,說是老爺生前喜歡過小倩,讓小倩給老爺陪葬……”低著頭、擰著衣角,小倩眼圈一紅,撲簌簌掉下淚來。

“那個惡婆娘!”一提到覃柳氏,老板娘氣不打一處來,想到覃家新寡婦可沒讓自己少吃虧,又見小倩如受盡欺淩的可憐委屈樣兒,老板娘當下就認定了員外府那些蹊蹺之事、覃家家門突遭變故,都是那個惡毒婆娘背地裏作的祟!

逼人下嫁、毀人名聲、迫人陪葬,就數心性刻薄的覃柳氏做得出如此惡毒之事!覃員外之死,也許就是她幹的缺德事,栽贓嫁禍於這好欺負的小丫頭,人老珠黃還發瘋奪了她樓中戲子,嘖嘖,這覃柳氏就不是個好東西!

吃過虧的老板娘肚子裏把個覃柳氏罵了個狗血淋頭,回過頭來,對著抹淚的可憐丫頭,老板娘緩和了顏色,柔聲勸導:

“覃家新寡婦容不得你,姑奶奶這裏可缺不得你!”

員外之死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外頭可不知有多少大老爺們眼饞著想瞧一瞧覃老爺新納的這房小妾,三分豔羨、七分好奇——這不正是老板娘的大好財路麼,這大棵搖錢樹送進門來,她說什麼也得好生留在樓裏,也好……撈個夠本!

心念一動,老板娘眯眼一笑似老狐狸,第三次問這丫頭:“對了,你叫啥名兒來著?”

“小倩。”擦拭眼角淚水,小倩怯生生答,低眉順眼,當真似個讓人極放心的、可稱心使喚的丫頭!

“小倩?這名兒叫著也挺順溜,往後也就這麼叫吧!你也別傻站著,先隨春蘭、秋菊她們去打點一下,待會兒喚了你的名再出來。”

老板娘警惕心全消,小倩也當真如尋到了新主子的丫頭,聽新主子不僅收留她還要派事兒給她做,她像是慶幸自己終於有了討生計的落腳之處,澄澈的眼睛裏沒有半分猶豫,乖巧、柔順地應答一聲:“噯。”隨春蘭、秋菊走出門去。

“這丫頭,真是沒見過世麵的雛鳥!”鴇母輕哼一聲,目光若有所思地追著走出門去的那道纖弱背影,見那丫頭出門迎了一陣風、吹得青絲長發淩亂飛起,她伸手一挽,於飛舞的長發縫隙裏流轉了眼波,兀自輕笑,一瞬的風情,如妖似孽!

恍如錯覺,一個丫頭片子笑起來居然如此妖孽?老板娘看得發怔,心裏頭冷不丁打了個突,直到人都走遠了,她才回了魂兒似的拍拍心口,隻當自己看錯了眼,定了神、吩咐仆人:

“把那丫頭的名兒也記到花牌上去!”

小倩壓根沒料到自己的名字竟也上了花牌,她隨兩個侍婢從東廂房走出來後,穿過月牙門,繞到小園那頭,一路上哆嗦著身子也顧不上觀望四周景致,倒是走廊外花圃間那幾座十分醒目的紅漆涼亭吸引了她的視線,那些亭子是專門給達官顯貴賞“花”吟詩、附庸風雅時用的,但落在小倩眼裏卻是一個個的問號——

真怪,小小的花園裏建那麼多亭子幹嗎?瞅著怪別扭的!她怯怯地問前方引路的兩個侍婢:“兩位姐姐,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春蘭手中不知幾時多了麵巴掌大的銅鏡,此刻正忙著給自己撲粉補妝。秋菊則一個勁地往小倩身上打量著,答話的口氣中含了一絲輕蔑:“這兒是青樓,通常乞丐是跨不進這門檻的。”

“青樓?”小倩茫然眨眨眼,“樓房是青色的?”

哐啷!

春蘭手中的銅鏡跌落在地,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小倩,倒像是大白天見了妖怪似的。

秋菊拍額驚呼:“天啊!你該不會是山裏來的野人吧?”

“我不是野人。”小倩滿頭霧水,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她平素甚少踏出覃府,自然不知這煙花之地。

秋菊不屑再與她搭訕,急走幾步,徑自推開一間廂房的門。

春蘭瞅著小倩,“好心”地問:“你知不知道‘沐浴’二字是何含義?”

小倩雖不精通人情世故,卻還不是個笨人,一聽對方問出這樣的話,她難堪地赧顏喃喃:“知、知道。”

“那你懂不懂怎樣沐浴?”春蘭並非真個關心她,眼中滿是看怪物般的好奇探究之色。

“懂、懂……”小倩又低了頭,下巴頦兒幾乎貼上胸口。

“懂就好!待會兒下人會端溫水來,你自個把身子洗洗幹淨,明白了麼?”

“噯!”小倩邁入房門,費力地把木桶挪過來擺放好,下人送來溫水後,她急忙鎖好房門,除去身上的衣物,跨進木桶裏,當溫水驅逐了濕寒,疲憊的身心頓時舒暢許多,想著自己又逃過一劫、往後也不必像無根之萍般漂泊無依,心情便飛揚起來,拍打出水花兒,她泡在溫水裏、愜意地閉了閉眼,一陣兒的困乏犯懶。

篤、篤!

聽到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小倩嚇了一跳,惶惶問:“誰?”

“送衣裳的。”門外傳來銀鈴般悅耳的聲音。

小倩趕忙跨出浴桶,拿起那件髒布裙胡亂地往身上一套,匆匆上前開了門,接過門外一個丫鬟手上捧的衣物後正要道謝,卻在看清對方的容貌時,駭然驚呼一聲,杏眸圓睜,怔怔地看著對方的臉說不出話來。

站在門外的這個丫鬟,臉上橫七豎八網布著淡粉色的疤痕,這些傷疤像是被某種利器劃割而成的,看了著實令人心驚!這樣一張鬼魅似的殘毀容顏上,卻有著一雙極為明亮、秀美的眼眸,與這雙眼眸對望,一股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倘若少了這些傷疤,她該是何其美麗的女子嗬!

看到小倩盯著她的臉、駭然發愣的模樣,丫鬟挑釁似的抬高下巴,冷冷一笑。

小倩驚駭過後,眼中浮了憐憫之色,喃喃道:“謝、謝這位姐姐,幫我送衣服來。”

丫鬟聞言反倒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小倩一眼,默然轉身離開。

小倩愣愣地站在房門口,直到有人走到身邊來拍拍她的肩,她這才回過神。

秋菊站在她身側,毫不見怪地問:“被那鬼丫頭嚇到了吧?”

小倩不解地問:“她的臉……”

“那是她自找的!”秋菊麵帶輕蔑地譏笑,“她爹是個迂腐的書呆子,考科舉考了幾十年,花光了家裏的錢不說,連個舉人都沒考到,活活餓死在街頭後,自家女兒便被債主賣到青樓抵債……哼!既然都淪入風塵了,還講什麼三貞九烈?仗著自個出身書香門第、喝過幾口墨汁就自命清高,硬是劃花了自己的臉也不願賣笑,真是個蠢東西!”

“是啊,蠢人才會去柴房幹粗活!”春蘭手中又持了麵銅鏡,她走到秋菊身邊,一麵照著鏡子撫弄頭上幾根發絲,一麵隨聲附和:“既然落到了大染缸裏,洗都洗不白了,何不看開些,滿口儒家禮儀廉恥,她圖個啥喲!”

小倩努力把這二人的話咀嚼了一番,還是沒能消化其中的意思,依舊不解地問:“她究竟為何劃花自己的臉?”

“唉——”

春蘭、秋菊忍不住拍額歎了口氣,有些懊惱,“想不到我二人居然對牛彈了半天琴!”

小倩低頭撫弄衣角,小聲咕噥:“我、我不是牛,是你們沒講清楚嘛!”覃府裏頭,下人們各忙各的事,在管家鞭策下個個都安分守己,又有誰會跟個小丫鬟講風月場裏的韻事——青樓之事,小倩自然是懵懵懂懂的。

“得了、得了!你遲早會明白的!先進屋去,把這身髒衣換了吧!”春蘭瞅著小倩那身髒衣服,就覺得渾身發癢難受,趕忙催促她進屋換換衣服。

小倩在房裏頭換上那套新衣裳,步出屏風照照鏡子,柔白的緞子映襯著她清秀的臉龐,真可謂清水出芙蓉,她自個兒對著鏡子竟也微微一笑。

秋菊瞧著她那清秀脫俗的模樣兒,心頭猛地躥起一股無名火,酸溜溜地哼道:“喲,一件裙子也能把你樂成這樣,乞丐穿了鳳袍,骨子裏照舊是個乞丐!”

聞言,小倩斂了笑容,顰眉低著頭,默不吭聲。

對方不做聲,秋菊更是得寸進尺地嘲諷:“喲,說你一句就耷拉著腦袋瓜,看你這樣兒倒像個當丫鬟的!”

咚、咚——

門框被人敲了兩下,屋裏頭的三個人把目光轉向敞開著的房門口,就見那個破相的丫鬟手中端著飯菜,恬靜地站在門外。小菊見狀,嘴裏頭又刻薄起來:“進來吧,門開著呢!都成丫鬟了還裝什麼知書達禮的樣兒?”

丫鬟緩步入內,把飯菜擺放在桌麵後,抬頭直直盯著秋菊,銀鈴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不識禮數、胸無點墨者,形同猴類!”

“你、你罵誰是猴?”秋菊氣得舌頭打結。

丫鬟傲然揚起下巴,一字一字地答:“罵、你!”

“你……”秋菊氣得說不出話,與這口齒伶俐的丫鬟鬥嘴,吃虧的終究是她——侍婢與丫鬟等級相差無幾,身份不過人家,她隻得無奈地找個階梯下:“哼!本姑娘才不屑與你這卑賤的醜鬼慪氣!”話落,她氣衝衝地扯著春蘭衣袖,拉著人急急往外走。

莫名其妙地被人拖著走,春蘭愣愣地問:“幹嗎這麼急著走?”

秋菊沒好氣地哼哼:“你忘了咱們還得去香塵閣,給香塵姐道喜麼?”

“對哦,香塵姐姐今夜就要出閣嫁人了。”春蘭對著鏡子摸摸自個的臉,長籲短歎:“她可真有福氣,不但被大老爺贖了身,還能當個妾,唉!像我這麼一個天香國色的美人,怎就沾不到這點福分?”

“呸!少惡心巴啦的,老是捧著個鏡子照也不知自個的臉有多長,真臭美!”秋菊瞪了她一眼,臨走時不忘衝小倩囑咐一句:“你吃完飯就在屋裏待著,等點到你的名再出來,沒人叫你時別到處亂走,記住了沒?”

“噯!”

小倩坐到桌前持起了筷子,餓了半天,看到這香噴噴的飯菜,食指便蠢蠢欲動,但她吃得很斯文,因為屋子裏還有一個人目光如炬地緊盯著她,著實令她渾身都不自在。

那個心性頗傲的丫鬟在旁打量小倩許久,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樹堅不怕風吹動,節操棱棱還自持,汝知否?”

小倩愣愣地瞅著她,滿臉茫然。

丫鬟又問:“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汝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