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也曾這樣摸過她的臉,那種感覺是自然親切的。
“我想回家……”小倩哽咽著說。淒風苦雨般洞穿了的心靈太想找份依賴,渴望那種被人嗬護的感覺。
淚水滑落,滴在碗裏,水麵漾著一張哭泣的臉,虎娃低頭盯著手裏那碗清水,良久良久,黝黑的臉上閃過幾許不舍,卻毅然抬頭道:“去吧!去找你的家人。”他掏出那柄刻刀,割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
小倩一愣,看到這虎膽少年的勇氣和擔當,心頭一暖,不再多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奔跑的身影如一隻輕盈的燕子,快要飛向自由的那片天空時,卻突然折了回來,一臉驚慌地奔回他麵前,“他、他們回來了!”
“快躲起來!”
他慌忙把她藏到佛像後麵,而後蹲到門邊,取出那塊瑩瑩的石頭,若無其事地擺弄起來。
“咦?虎子,你怎麼還蹲在這裏?不是讓你給那個小丫頭‘刀尺’一下顏麵麼?”
馮財進門就愣了一下。
馮福往裏頭看了看,臉色大變,“人呢?人怎麼不見了?”
“虎子!是不是你把人放走了?”馮福衝上來一把拎起虎子的衣領,大聲質問。
虎子不吭聲。
“你少給老子裝聾作啞,快說,那丫頭往哪個方向逃了?”馮福氣急敗壞地掄起了拳頭。
“虎子,你可別惹急了你福叔,不然要吃苦頭的。”馮財臉色陰陰的,心中實是懊惱不該聘用這個脾氣又硬又倔的臭小子來當車把勢,趕這一路車,倒把到嘴的肥羊給趕丟了!
虎娃兩眼黑亮亮的,無所畏懼地瞪著馮家二仆,咬緊牙關,就是不吭聲。
一個過肩摔,馮福把人掄倒在地,拳頭像雨點似的猛砸下去,口中罵咧著:“兔崽子!你說不說?”
身子砰然撞在地麵,虎子兩眼發黑,耳邊是拳頭擊打肉體的悶響,他咬住手背,硬是不哼一聲。
“還不說?看老子不打死你!”馮福氣得不行,手腳並用把人往死裏打。
“住手!別打了——”
一道人影從佛像後麵急急衝了出來,撲到虎子麵前。
揮出的拳頭僵滯在半空,馮福愣住了。
“小丫頭還挺會躲的麼!”馮財看到衝出來的人兒,咧嘴笑了笑,“讓爺瞧瞧你的臉……妙啊!馮家少爺的新娘子非你莫屬了!阿福,別愣著,趕緊把人綁到車上去。”
馮福急忙拿了一捆粗繩去綁人。
小倩渾身顫栗,又驚又怕,卻無力反抗,眼看繩索就要套上身了,猝然,馮福痛呼一聲,丟開繩子抱住左腳。他的小腿上多了一圈牙印,臥在地上的虎娃正用牙發狠地咬他。
“嗷!這虎小子發野了,阿財!快幫我鬆開他的牙!”馮福痛得臉色發青,左腳使勁往外掙脫,右腳不停地狠踹臥在地上的人。
馮財笑陰陰地拾了塊石頭上來,對準虎子後腦勺一砸……
“啊——”
小倩驚呼一聲,臉上失了血色,踉蹌幾步,跌坐到地上,眼前漫了一片驚心的血漬……
馮福撿起血泊裏那捆繩子,把嚇得半暈的小丫頭綁了手腳,扛到車上去。
片刻之後,馮財也登上車子,手上還沾著些血跡。
“你把人處理幹淨了沒?是不是埋土裏了?”馮福不放心地追問,“官府會不會查到咱們頭上?”
馮財有些不耐煩,“埋什麼埋?蓋些雜草不就行了。眼下北方戰事吃緊,官老爺不都縮著腦袋自求多福麼,你瞎操心什麼!快坐到前麵趕車去。”
一聲吆喝,軺車匆匆離開野林,直奔西關“聊”地——鴛鴦鎮。
車窗外飛逝的景物,有一種迷離恍惚感,仿佛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直到風卷入車廂,吹在小倩臉頰上,那種涼涼的、無望的感覺才直透心口。
鴛鴦鎮,馮家老宅。
馮宅坐落在市井東街一條胡同裏,包鐵皮的宅門森然而立,門麵上貼著神荼、鬱壘的門神像,分外醒目。入門便是一座四合院,居中的正房是馮家二老的寢居。
馮老爺本姓郭,是入贅馮家的,是以有些懼內,他比馮氏小了近二十歲,正值壯年。
馮家上下皆由馮老夫人掌管。馮氏是個苛刻的守財奴,信佛,五十好幾的人腰杆子仍豎得筆直,走起路來腳底都帶著風,疊了幾層皺紋的橘皮臉上總是繃得緊,尋不出一絲笑紋。
此刻,馮氏那兩道苛刻的目光正罩在馮家二仆帶回來的“柳家閨女”身上。馮老爺則縮在夫人身後,默不吭聲,眼角倒是時不時地偷瞄著送進門來了的“準兒媳”——眉目清秀的人兒,右側麵頰還貼了花式金箔,俏生生像朵蓮,當真妙得很!
從頭到腳打量小倩一番,馮老夫人問阿福:“這位姑娘就是柳家的閨女?身上怎的還綁了繩子?”
跪在老夫人麵前,阿福腦門子冒汗,嘴裏磕巴:“是、是……”
“不是!”小倩的手腳雖被繩索綁縛著,但是塞在嘴巴裏的布帕已被取下,她焦急地大喊,“我不姓柳,我不是柳家的閨女!”
“你不姓柳?”馮老夫人的目光轉到了兩個家仆身上,“這是怎麼回事?”
阿福腦門上冒了汗,阿財卻早料到會有這碴,他胸有成竹,從容回稟:“老夫人,這位柳姑娘似乎不大樂意順從柳家二老的安排,一路上哭哭啼啼,總想開溜,還淨說些諢話,小人迫不得已才綁了她的手腳,強行押來。”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聲,“不老實的人就得綁著,等今夜吉時一到,就讓她與軒兒成親!”
馮家二仆這才鬆了口氣,不敢逗留,匆匆離開馮家,返回家中過年。
小倩被仆人強行押入內宅,老夫人派了兩個貼身丫鬟為她梳洗打扮。沉重的鳳冠強行戴到她頭上,身上裹了件新嫁衣,紅蓋頭落了下來,眼前一暗,她的耳邊似乎飄過一聲沉鬱的歎息,像是那日作為新嫁娘的香塵的一縷幽魂,在她耳邊幽咽著,心,無聲地滴出血淚……
這是她第二次嫁人……
卻,連嫁的是何人都不知……
婚事在醜時舉行。
小倩不明白喜事為什麼在午夜進行,她沒有見到新郎,也沒有聽到新郎說話的聲音,被人強押著拜堂時,她總覺得身旁空蕩蕩的,莫名的驚怖緊窒在心口!
禮堂裏,除了馮家二老與幾個家仆,居然沒有其他親朋好友前來觀禮道賀。
屋子外,北風夾著雪花呼嘯而過。屋子裏,燭光搖曳,空氣中跳著一絲絲詭秘的味道,眾人的臉在跳動的燭光映照下,忽青忽紅,變幻不定,像極了從陰曹地府裏冒出的厲鬼!
拜了堂,新娘被押入了洞房,雖然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已被解開,但這間屋子外麵仍有幾名仆人死守著,她,成了一隻籠中鳥。
靜靜地坐在床沿,小倩心中有些惆悵、有些無奈,甚至有些麻木!無助的她,此刻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倘若馮軒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婿,既已拜了堂,她也隻能認了。閉著眼,她靜靜等待著素未謀麵的夫婿來掀開那層薄薄的紅蓋頭。
寅時,洞房裏仍籠罩著沉悶的氣氛,兩支花燭不停地流淚,小倩依然靜靜地坐在床沿,頭上的紅蓋頭卻不停地抖動,沉重的鳳冠、沉悶的氣氛,令人胸口鬱悶得慌。深吸一口氣,她微微掀開紅蓋頭往外瞄了瞄——沒有人!
洞房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男人的氣息!但,她的身側卻有個一尺來高、蓋著紅綢的物體,怔怔地盯著它,她心中的恐懼如潮水般層層洶湧翻騰而來!
手,似秋風中的殘葉,顫抖著緩緩地伸向蓋在那物體上的紅綢,慢慢地掀開它……
撲滋!
燭蕊猝然爆裂,燭淚——枯竭!
整個洞房瞬間被黑暗所籠罩。
黑暗中,一聲椎心泣血的悲啼如一把尖刀,穿窗而出,直欲撕裂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