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禦不願再去雲浮,與天陌約好在宛陽相見,便獨自走了。天陌直奔雲浮。
大洧人的帳蓬像五彩的花朵般盛放在納河彎處,四處兜售雜貨的阿提魯人牽著騾子穿梭其中,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賣著。女人在河邊將衣服搗得啪啪地響,孩童們脫了衣服,赤條條地跳進平緩的水流裏嬉耍。七月的日頭白晃晃地映著人眼,帶著植物濃鬱的香味。
天陌從阿提魯人那裏隨手要了頂竹笠,遮擋住炎辣的日頭,也半掩了容貌。即便如此,他出眾的形體仍然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阿穆在哪裏?”他問一個正在擠羊奶的老人。
老人的手像枯樹的根,眯著渾濁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背著陽光的男人,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招來了在不遠處玩耍的孫子給他領路。
“早跟塔原家的小子說過,太美麗的女人隻會給族人惹來麻煩……”走得遠了,天陌聽到老人自言自語的咕嚕,不由微撇了唇角。
小孩大約有些怕生,一聲不吭地悶頭往前直跑,像隻滑溜的小魚一樣穿過帳篷間的空地,七轉八轉中,帳篷越來越少。如果換成一個普通人,隻怕早已跟丟。
“那就是阿穆哥哥的帳蓬。”指著不遠處最靠近山林的三個帳篷,小孩說,然後轉身一溜煙跑掉了。
天陌在原地靜立了片刻,而後才邁步走過去,步履堅定而從容。
正在這時,最右邊的那個帳篷門被掀起,一個身形高大魁偉的男人彎腰從裏麵鑽出來,直起身時,目光直直落向天陌。卻是子查赫德莫赫。
“冰君妹子跟阿穆兄弟騎馬去了。天氣炎熱,陌兄何不入帳飲一碗涼茶以去暑氣。”雖然天陌戴著竹笠,他仍然一眼認了出來。
第一句話讓天陌的額角跳動了下,一股悶氣莫名而生,但正有事要避開小冰君和子查赫德夫婦相談,隻能暫時忍耐。
帳篷內空間很大,頂窗開著,風從上麵灌入,明亮而涼爽。兩個孩子都不在,秋晨無戀正跪坐在涼席上,將盛在罐子裏的涼茶舀進碗中。除了那雙眼睛,覆著麵紗的她實在與小冰君相像到極點,這也是當初他能從人叢中一眼將她認出的原因。她的眼睛如月下的湖泊,溫柔卻朦朧難測,小冰君的卻像倒映著火紅扶桑的溪流,清澈中有著熱情。他想,他更喜歡後者。
“請用。”即便心中曾經懷疑過天陌,秋晨無戀再次見到這個男人時心中仍然無法生起絲毫敵意。那個時候,她多少有些明白小冰君為何會毫無理由地相信他了。
“多謝。”天陌接過,目光並沒在她的臉上多留。
涼茶入口,酸甜清爽,帶著淡淡的奶香,令人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抱歉,給你們帶來了麻煩。”一碗涼茶下去,他主動提起了湛魚人的事。若不是因為他,想必此時他們一家人仍在那幽靜的山穀裏過著平靜而悠然的日子,斷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落得寄人籬下的地步。
子查赫德夫婦對視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疑惑,不知他指什麼。片刻之後,秋晨無戀才微帶不悅地道:“小冰君是我妹妹,怎能算麻煩?”
天陌知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介意,淡淡道:“是湛魚人。”
秋晨無戀愕然,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子查赫德忙開口相詢:“陌兄此話何意?”
當下天陌將自己的身份以及近一年發生的事連帶著小冰君失憶的原因都簡單說了下,隻是沒提小冰君對他的感情。他終究太過心高氣傲,即便心中已認定,也不願意用被遺忘的感情去約束那個人。
子查赫德夫婦之前對他的身份雖然也有所猜測,此時聽到他親口承認正是當年小冰君所嫁的黑宇殿主,仍不免有些吃驚。他們多年不問世事,怎麼也想不到草原各族聞之色變的黑宇殿竟然會發生如此劇變。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自有記憶以來便存在的黑宇殿之主竟然會看上去如此年輕。但若說年輕,對方的那雙眼睛卻又讓人仿佛看到了人類短暫生命無法描述的滄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矛盾之極的人。
默默地為他的碗重新添上涼茶,秋晨無戀一時也算不清自己和眼前之人應該算個什麼關係,又想到小冰君原來心有所係卻不得不嫁給他,並因此而耗去了女人最珍貴的十一年,對方的心思到現在卻仍讓人捉摸不透,不由又是酸澀又是心疼。
“您……”心中話在舌尖打了個翻轉,她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丈夫,最終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請您讓我照顧小冰君……請您放了她!”她有了自由,有了愛自己的丈夫和兒女,所以她也希望小冰君得到這樣平凡的幸福。就算明知這樣的要求於情於理都不合,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她也不在乎。
天陌剛剛握上碗沿的手指微緊,而後緩緩鬆開,冷冷地看向對麵的女人。
子查赫德沒想到妻子會這樣說,先是訝然,而後微微皺了眉,身體微動,擋住了天陌的視線。
“阿蘿說得沒錯。如果殿主你對她無心,她對你也無意,又何必勉強在一起?”雖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既然愛妻已經開口,他怎麼樣都得幫著她,總不能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定定與子查赫德對視許久,直看得對方心中開始發毛,天陌才揚唇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然後抬起茶碗悠然啜了一口,垂眼看著翠綠色的茶湯,淡淡道:“讓她自己決定。”
子查赫德明顯鬆了口氣,隻覺出了一背的冷汗,心知惹誰都行,絕不能惹眼前這人。他若知道他的預感正確,方才與他對視那一段時間,天陌腦中已轉了百十個拆散他們的方法,而且每個方法都效果絕佳的話,隻怕更要後悔沒及時阻止妻子的想法了。
經過這麼一段,氣氛登時冷了下來。子查赫德心中略覺歉疚,便轉開話題問一些黑宇殿的事,並主動提出要幫忙,天陌沒立即拒絕,淡淡地應著,倒也沒將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間,外麵傳來馬蹄聲,夾雜著孩子的笑鬧聲,越來越近。
“他們回來了。”自說了那句話後便沒再開口的秋晨無戀赫然從丈夫背後站起,往帳篷外跑去,期待能先一步給小冰君提個醒。
天陌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卻仍然不緊不慢地將碗中剩下的涼茶一口一口飲盡,這才站起往帳外走去。
分開數日,她是否已然不再將他放在心上?
出得帳來,天陌一眼便看到騎在馬上正慢慢踱近的小冰君。她長發梳成細辮,頭戴飾彩羽的小帽,白色卷紅邊的衣裙外係著色彩豔麗的圍腰,足蹬羊皮小靴,正淺笑嫣然地側臉傾聽著身邊男子說話。而在她的另一邊,聿臨正從自己的馬上探出身去鬧娥賽抱在懷裏的瘦狗。
看著她一身的大洧女子妝束以及美麗臉上因騎馬和日曬而顯露出的健康紅暈,天陌垂在腿側的手不自覺握緊。看來,即便是離開了他,她依然能過得很好,甚至於比跟他在一起時更快樂。
就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感到了一絲不確定。以往就算麵對最凶悍的異獸,他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這廂轉念間,那邊廂秋晨無戀已經跑近了小冰君的馬。
“阿娘!”娥賽最先看到她,一邊擋著聿臨胡鬧的手,一邊喊。
小冰君聞聲,笑著轉過臉正要叫戀兒,卻一眼看到站在帳蓬邊的天陌,笑容不由微斂,一夾馬腹便往他馳去。秋晨無戀的喊聲,阿穆失落的眼神都被她拋在了身後。
她不知道心跳為什麼會那麼快,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想哭的衝動,腦子裏什麼也不能想,隻知道要快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看見她眼中隱然有波光晃動,天陌的腳不由踏前了一步,直到看到她不等馬停便往下跳,才疾身搶前,將那被馬鐙絆住差點倒栽下的身體穩穩接住。
顧不得抽出仍纏在馬鐙上的腳,小冰君一把抱住天陌,幾乎是帶著哭腔地問:“你去哪裏了?你說很快就回來的,你騙人!”
短短的兩句話,天陌的心突然就化成了一灘柔水,摟著她的手收緊,似乎想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低下頭,臉貼著她的臉蹭了蹭,才抬起頭注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緩緩解釋:“回城的路上遇到故人,耽擱了一晚,次日去到小穀,你們已經不在,隻看到湛魚人。”他說得輕描淡寫,對於自己當時的恐慌一字也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