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陌無意傷他性命,隻是打算施以一點教訓,讓他既能保命離開,卻又無力繼續追蹤己方,因此隻隨意揚手將射至麵門的金屬護腕揮開,並不追擊。哪知就在封九連城雄壯的身體從火海中躍起的那一刻,一道黑影突然由火光照耀不到的暗角躍出,狀似相助,卻在接近時突然將一把短刃生生刺進了他的背部,而那人也被他拚盡最後力道的一掌結果了性命。
天陌冷漠地看著封九連城再次跌入燃燒著的殘損房屋中,並沒有出手相助。男人的死活,與他又有什麼幹係?他不殺之,不代表就要救之。
地上躺著的偷襲的人,是一個身著狼皮袍,發辮盤在頭頂的巴術人。
他若有所覺,抬頭,隻見遠處沒被損壞的屋頂上,不知何時來到的蒼禦正靜靜立於其上,與他一樣冷漠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後轉身而去,由頭至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在城外十裏地一座隱在山腰的院子中,天陌找到了將他拋下的眾人。從引路侍者的口中,他得知子查赫德和明昭都已離開連夜趕往塞外,以五日為歸期。
暝玄主果真如天陌要求那樣證實了他的能力,將眾人一個不少,完好無損地帶離了宛陽,還與衛翼楚柏率領埋伏在外接應的人馬順利彙合。
原來自接到天陌要在宛陽會見眾人的消息時,他便開始了布置。倚紅樓四周的民房內全悄無聲息地換上了戰九千的人手,同時將大量的火藥封藏在牆壁和房柱內,就算後來封九連城等勢力屢次清查都沒查出問題來,由此而吃了個大虧。
天陌一出現,暝玄主立即奔上,作勢欲跪。卻見天陌無意阻止,腳彎一拐,又站直了。
“主上,見你無恙,我心甚慰,甚慰!”他作激動涕淚狀,同時手在身後暗擺,示意其他人上茶。
天陌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行了。”在椅中坐下,他接過圖雲雁親手奉上的茶,低頭喝了口才道:“都來了哪些人?”
“除了封九連城,還有水月雙君,摩蘭國師,言衛,憶平親王,滄家,燹人等數股人馬。”聞問,暝玄主神色一整,答:“然而正因為人馬太多,又各懷私心,彼此短期內難以磨合,倒讓咱們撿了個空子。”他們五大首領以及明昭,子查赫德,無論是誰,都有與一方霸主相拚的實力,加上對方因突如其來的爆炸而死傷甚多,心慌意亂中,哪裏能擋得住養精蓄銳士氣昂揚的他們。
聞言,天陌想到刺殺封九連城的人,不由沉默下來。
“言衛一早就溜了,帶著人逃回黑宇殿。”暝玄主繼續道。
“為何不趁機奪回黑宇殿?”天陌收回心思,揚眼,問。無論誰都知道若讓言衛先一步回殿,想要再取回黑宇殿必要多花上數倍的力量。
暝玄主聞言打了個哆嗦,一臉苦狀,“主上,你饒了屬下吧。你明知封九連城一完蛋,黑宇殿立即便會成為各方麵人馬惦記的目標,現在弄回來,不是個燙手山芋麼?你寬宏大量,就先借言副殿在裏麵躲躲,今天可把他嚇得夠嗆。”
天陌唇角微緊,想笑,卻又忍住。暝玄主說得不錯,黑宇殿背倚天闕峰,臨魏水原,守,必固若金湯。但當其失去平衡塞內外局勢能力的時候,隻會腹背受敵,成為眾矢之的。暝玄主等人誌在天下,哪會傻得自陷孤城。
“屬下在北漠與摩蘭的交界處有一座小城,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土地肥沃,地產富饒……”在他開口前,暝玄主接著道,那架式生怕他不悅似的。
“毫無法紀,暴力與罪惡無處不在。”天陌淡淡打斷他的誇耀吹噓。
暝玄主噎住,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尷尬。“那個,主上,你知道的哈……”他沒解釋。事實上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他的城最大的特色就是天陌所說的兩點。
“那就去那裏。”天陌點了點頭。
摩蘭北漠交界處的罪惡之城在草原上是臭名遠揚的,住在那裏的都是一些走投無路殺人不眨眼的狂徒。沒有了正常法規將人性約束,因而整座城市都被血腥暴力死亡所充斥,人們如同生活在末世中一樣,每一日都在以一種絕望的姿態作樂。那是一個正常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所以能安然屹立於兩國的夾縫中十數年。
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就答應了,而且還沒有絲毫責怪之色。暝玄主一愣之後,眼中浮起歡喜的神色,就像他幼時第一次得到天陌誇獎那樣,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些許孩子氣。他正想再說點什麼,一聲嬰兒的啼哭突然自後院方向遙遙傳來,因為是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天陌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詢問,暝玄主啊呀一拍額頭,像是忘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在場其他幾人眼中也露出喜悅之色。
“主上,龍大姑娘生產了。”
一句話,讓天陌臉色微沉,人已站了起來,出門往後院走去。
路上暝玄主才說出龍一來的原因,竟是為了帶傷溜走的軒轅十三。其實她是白日到達的,隻是在離城數裏的地方卻突然陣痛起來,不得不退於此處生產。他們來時,正是生產的緊要關頭。好在她的夫婿正在裏麵,倒不至於讓人過於擔心。
“小十三?”天陌腳步微頓。那丫頭一向乖巧,怎會做出這等事?他反射性地想到剛喪生火海的封九連城,原來就沉著的臉不由變得更沉了。
“十三姑娘重情義,當初陷身於黑宇殿時,封九連城對她頗多關照,隻怕此次是為他而來。”暝玄主將自己所收到的消息稍加整合,然後得出這個結論。
天陌冷哼一聲,卻沒再說什麼。他心中明白,那丫頭是個記恩不記仇的性子,除了由得她,還能怎麼。
“主上,你看是否要……”暝玄主也有些無奈,本來他是想截斷封九連城所有的生路的,但目前看來隻怕不可能了。
果然,天陌搖了搖頭,“如果封九連城命夠大的話,那就給他留一條路。”頓了頓,幾近歎息地道:“總是要讓那丫頭吃點苦頭的。”他不由得想到小冰君,眼神微柔,暗忖就不知封九連城有沒有他的那份福氣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龍一生產的房門外。隔著窗與龍一說了幾句話,龍一的聲音雖然疲憊,卻難掩為人母的喜悅,再沒了平日的冷漠。
抱孩子出來的是言四,劍厚南不舍得離開妻子,隻在裏麵告了聲罪。
是個男孩,鼻唇如父,眉卻淩厲似母。天陌抱入懷中的時候,孩子突然睜開了眼,好奇地看著他,雙眸又黑又亮,如同沒有一絲雜質的黑寶石。天陌不由怔住,心中竟隱隱有些激動,卻不知是為了這純真無邪的注視,還是因為乍見新生命而有所感觸。
等他回過神,才發現身旁一群人如狼似虎的眼神,不由莞爾,於是將孩子交給了最靠近自己的圖雲雁,由得他們去互相爭奪。一群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似乎在一瞬間都恢複了童真,竟為孩子的某一部分更像誰而互不相讓地爭辯不休。
看著他們,天陌知道黑宇殿的事自己已經可以完全放手,然後去專心做一件他在不久以前臨時決定要做的事。
目光落向黑宇殿方向的深黑夜空,就在那一刻,他突然無比地想念起小冰君來。
結尾
不可計數的年月之後。
扶桑如火,映著一彎清溪,盛載著夏日的熱情。一個白裙女子側臥在溪畔青石上,鴉羽般的長發散在身下,呼吸沉沉,似已寐著。數瓣紅豔的花瓣灑落在她的臉上發間,以及雪白的衣裙上,映著那絕世出塵的容顏,幾乎要讓人以為是花妖眠暑。
然而這樣寧靜美好的一幕很快便被一串傷心的哇哇大哭聲破壞殆盡。那哭聲稚嫩,滿含委屈,讓人聽著就忍不住心疼起來。
那女子修長美好的秀眉皺了皺,帶出些許少女所特有的嬌憨,然後緩緩睜開眼,現出一雙漆黑的眸子來。等她撫著額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時,一個穿著月白色夏衫薄裙,披散著頭發的小丫頭正一邊大哭著,一邊兩手捂著,光著小腳丫子往她跑來。
“怎麼了?”接住那飛奔過來的柔軟小身體,女子心疼地問。
“娘娘,嗚……娘娘……為什麼鴉鴉會有尾巴?還有……還有尖尖的耳朵?嗚……為什麼鴉鴉跟你們都不一樣?”小丫頭看上去不過兩三歲的樣子,長得竟比女子還要好看許多,隻是卻有兩隻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以及一條擋也擋不住的同樣毛茸茸的黑尾巴。
鴉鴉哭得很傷心,女子抿了抿唇,強將到嘴邊的笑聲咽下去,隻留下唇畔無法掩飾的深深梨渦。
“娘娘不是跟你說過嗎?那是因為爹爹是幻狼族的呀。”回答的聲音溫柔而充滿耐心,雖然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無數遍。
鴉鴉在女子懷中扭動著小身體,硬將尾巴藏好了,才往自己來的方向看了眼,眼角仍掛著眼淚,扁著小嘴可憐兮兮地道:“可是哥哥姐姐都沒有……六哥哥和七哥哥他總是揪鴉鴉的耳朵,揪鴉鴉的尾巴……”
撲哧……女子終究沒有忍住,笑出聲來,但立即知道壞了,想要收回已是不能。
果然,懷中的小姑娘聽到聲音,先是抬起頭迷茫地看母親一眼,在發現自己被取笑後,頓時哇地一下,又大哭起來。
女子扶額,不明白自己怎麼生了個愛哭的小鬼,前麵七個都沒如此,害她還以為幻狼族的孩子都比較獨立呢。
就在此時,一個淡漠中帶著些許威嚴的聲音在母女倆頭上響起。
“頊兒。”一個黑袍曳地俊美若神的男子不知何時來到了兩人後麵,一隻手溫柔地按上女子肩膀,目光卻如電般掃向鴉鴉跑過來的那片扶桑林。
“爹爹。”見到他,鴉鴉立即閉上嘴,掙紮著從母親懷中跳了出來,垂著小腦袋老老實實地站著。同一時間,隻見林中黑影閃出,一個穿著月白色衣袍的青年出現在三人之前。青年長得與黑袍男子有七八分相似,隻是少了那份由歲月磨礪出來的沉凝,多了幾分青澀。
“父親。母親。”青年恭敬地喊。
“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男人淡淡道,“下次再這樣,你就和鴉鴉一起去冥鬼穀。”
此話一出,青年和小丫頭都不由打了個哆嗦,顯然是想到冥鬼穀裏麵的人了。青年趕緊答應一聲,彎腰一把拽住鴉鴉的小尾巴將她倒拎起來,然後帶著她快速地消失在兩人麵前。生怕慢一點,男人就會改變主意。
腦子裏反複映現小丫頭眼巴巴看著自己卻又不敢求救的小可憐樣,女子有些坐不住了。
“陌,鴉鴉還小,你會不會太嚴厲了?”她站起身,遲疑地道。
男人伸手攬她入懷,低頭安慰地親了親她的鬢角,神色溫柔,哪裏還有之前嚴父的樣子。
“他們每一個長大前都要經曆這麼一段。心智成熟得越快,人身越早轉化完全。”
想到前麵幾個孩子的遭遇,女子不說話了。她的每一個孩子都經曆過這樣的階段,也都被哥哥姐姐捉弄過,然後成功蛻變,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相較之下,鴉鴉已屬晚的,大抵是有自己護著的原因。她當然可以一直寵著自己的孩子,但他們始終要長大,這卻是她無法阻止的。
不願她在這上麵傷神,男子挽住她的腰,笑道:“由他們去吧,你還不相信頊兒。”又道:“再過半月就是祭天日,你可又要勞累了。”
聽到祭天日,女子眼睛一亮,露出孩子般歡喜的表情。
因為祭天日他們都會回來。她的孩子們,她的姐姐姐夫,還有明昭哥哥和嫂子,以及很多很多散布各地的朋友。
她是小冰君。那一年,她的夫君,她的天陌為她證明了永遠。
人與人相守,是可以永遠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