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陌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話,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麵樓道上傳來,停在房外。
言四悄然退出,片刻後又轉了回來,神色如常,但明昭等人何等敏銳,隻是從步伐輕重緩急的改變上便聽出了她心神有些不寧。
她在天陌耳邊低聲說了句話,天陌唇角微勾,看向暝玄主,說出的話卻很嚴厲:“玄主,你真當這天下無人了麼?”
這突然的責備讓所有人都有些怔愣,暝玄主卻眼睛一亮,肅容站了起來,恭恭謹謹地行了一禮,道:“屬下不敢。”
天陌素來都是冷冷淡淡的,從來沒這樣嚴辭對待過他們,自見麵起就跟暝玄主鬥嘴不停的澹台月心中一緊,想起身為他辯解幾句,卻被其以扇作掩打手勢製止了。
隻見暝玄主不急不徐地道:“隻是玄主一刻不敢忘記當初入殿時所立下的誓言,總有一日定要這天下永弭戰禍。如今風雲際會,正是其時,望主上恩準!”說著,一撩袍擺,竟就這樣跪了下去。
天陌沒有阻止,坦然受了他一跪。另外四人見狀,也都紛紛起身跪下,顯然與其想法一致。
這個場麵讓屋內其他人都有些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隻有明昭一臉的悠然,端著才上的清茶緩啜,仿佛事不關己的樣子。
天陌目光緩緩掃過即便跪在地上卻絲毫不損其昂然氣勢的五個得力部屬,腦海中突然浮起多年前他們初入黑宇殿時的情景。時光如刀,將一個個眼睛中充滿了惶恐,倔強,仇恨和淚水的稚嫩孩子雕刻成如今這般的英姿勃發笑傲群倫。也許世人看到的都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樣子,而他看到的卻是數十年後他們的垂垂老態。一股莫名的傷感浮上心間,讓他不由暗沉了雙眸。
他不說話,其他人也都不敢或不方便說話,房間裏靜得有些壓抑。
“成什麼樣子?起來吧。”沉默片刻,他方淡淡開口。
跪著的五人互看一眼,心中驚疑不定,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主上……”一咬牙,暝玄主一臉豁出去的決然,打算就算被責罰也要問清楚。
“記住你們的初衷。”天陌打斷他,冷眼看著他們的神色由愕然轉為欣喜,慢悠悠補充:“日後若有違背,我必親手取爾等性命!”誰也不知道,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做了另一個更重大的決定。
五人轟然應喏,等起來時,連一直平板著張臉的戰九千眼中都露出了些許笑意。而做為旁觀者的明昭子查赫德以及楚子彥卻是心中一懍,預感到一個讓人頭皮發麻的可能性。明昭修眉微皺,正想開口,天陌已經看了過來。
“先生的心願或可借此機會完成。”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明昭沉默下來。
我要廢掉那莫名其妙的規矩,我不想自己的妹子受到糟踐,也不想其他女孩兒受到糟踐。從小他就一直在說這句話,但是他的願望還沒實現,他的小五就被送走了。所以,他終於對自己的族人失望。
找到小五,我會回來。那時,將是我完成自己諾言的時候。臨行前,他對紫瑟亞狄真河如此說。
如今已到了他實現自己承諾的時候,然而要廢除一個沿傳了上千年的陋俗,要破除那惡毒的詛咒,又豈是他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正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耳中聽到子查赫德說話的聲音。
“今夜事了,我將去見我族王一麵,阿蘿母子就拜托陌兄了。”無論對勃連原有多不滿,子查赫德仍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族人被無辜地卷入戰火中,雖然他並不畏懼戰爭。
“五天。”天陌說了個期限,“自己的女人自己保護。”知子查赫德此行凶險無比,他沒說什麼保重的話,隻淡淡拋出這麼一句,卻比什麼都管用。
子查赫德苦笑,心中卻也知道,若自己有個好歹,阿蘿隻怕是活不下去的。所以為了妻兒,他怎麼都要安然歸來。
天陌知他心中已經有了數,便不再多言,目光落向欲言又止的楚子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暝玄主笑道:“主上的朋友便是黑宇殿的朋友。”說著,轉頭對楚子彥道:“楚家牧場培育出的戰馬絲毫不遜北漠良種,若楚二公子願意,或許我們還能成為合作的夥伴。”
聞言,楚子彥明顯鬆了口氣。他明白,無論合作是否成功,楚家都無慮矣。
天陌嗯了聲,垂下眼,抬手去端茶,同時緩緩道:“倚紅樓被圍,封九連城親臨。”直到安排好一切,他才說出言四接收到的消息。
雖然是早已有所預料的事,但乍聞之下,仍有部分人動了容。衛林和澹台月一先一後從椅中跳起,奔向窗邊。
“玄主,向我證明你有那個能力完成自己的誓言。”天陌沒理他們,繼續道。語罷,低頭喝了口茶,然後半闔上眼感受那自舌根彌漫向整個口腔的清香。
同一時間,就在衛林兩人頭探出窗外的時候,刷刷刷數枝羽箭射了過來。澹台月本身功夫不弱,心中又有準備,一個側身便躲了開,還張嘴咬住枝箭身,洋洋自得地回頭衝其他人眨眼炫耀。
相較之下,衛林便要弱了許多,又缺乏對敵經驗,隻反射性地避開了最前麵的一枝箭,後麵連珠發的三枝挾著嘯聲而來,一看便知高手所發,以他之力那裏能夠避開。就在衛鵲慘然色變的時候,離得最近的圖雲雁出手了。
隻見他手在腰上一抹,一道白光立即破空而出,插入衛林與箭矢之間。但聽當當當數響,三枝箭被輕易拔了開,其中一枝直直射向屋頂。片刻後,屋頂上一聲悶哼,一個黑影從窗口墜落下去。
圖雲雁卻像是做了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文雅而秀氣地將手中之物扣回腰間。眾人方才看清楚,那竟是一柄六尺長的軟劍。
衛鵲趁機一把將驚呆的衛林扯離窗邊,然後衝圖雲雁一抱拳,什麼也沒說,從背上取下弓箭閃身貼近窗側,柘木弓在腿側無聲拉開,下一刻腳尖一撐,人已從窗前翻滾而過,弦上箭同時射出。
一聲慘叫劃過夜空,為殺戮之夜拉開了序幕。
其他人都沒想到這個一直沒說什麼話的女人竟然如此剽悍,都有些目瞪口呆。他們自然不知道,衛林年紀小,性格又靦腆,曆來都被衛鵲等人當成幼弟一樣照顧,哪裏能夠容忍他受欺負。
“好!”有人大笑,聲音粗豪囂狂,仿佛近在身側,直震得人耳心生疼。笑聲未歇,隻聽他陡然厲聲暴喝:“眾人聽令!凡樓中之人,殺無赦!”
聽到這人聲音,庫其兒臉上血色盡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天陌微微一笑,在外麵震天撼海的應喏聲中,起身走到窗邊。
倚紅樓這一日不曾做生意,但大街上卻比往日還要燈火通明,可以看見街對麵的牆頭屋瓦上密布著獨辮盤發的弓弩手。雨已經停了,街上泥濘滑濕,不見一人。應喏聲停下後,整個城一片死寂,除了火把被風吹得撲撲作響外,再聽不到其他聲音,仿佛一瞬間變成了座空城。
就在對麵屋頂上,正對著窗子的位置,當先立著一個體形雄偉如山的光頭男人。他斜披著件赤色戰袍,麵部輪廓硬朗,顴骨和顎骨粗橫,臉容森冷無情。雙手手腕上戴著有鋒利倒刺的金色護腕,袒露在外的一側肩臂肌肉上隱約可見深色的刺青。見到天陌,他眼睛微眯,隱隱泛著金光的眸子裏射出淩厲的光芒。尚未開口,身側突然射出一枝箭來,直奔天陌的心髒。
箭是站在他身後的言衛射的。在天陌出現的那一刻,言衛心中對他積壓下的敬畏登時翻湧而出,箭是心慌意亂中發出,不過發揮出了平時的一半功力。即便如此,在其他人看來仍不容小覷。
天陌卻是看也未看,深邃的眸子緊緊攫著光頭男人凶厲的眼睛,淡淡確認:“封九連城。”雖然十多年前封九連城曾經將庫其兒送到黑宇殿,但實際上兩人並沒見過麵。
短短幾個字間,箭已來至近前。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麵前似乎有一堵無形而具有粘性的牆般,硬生生將箭擋在了半尺外,既無法前進也不會掉落,就這樣凝定在空中,形成一道讓人驚異的奇觀。
對麵的男人見狀,眼睛一亮,感到血液沸騰起來。那是好戰者遭遇強者時最自然的反應。
“黑宇殿主!”他一字一字吐出。
兩人都不需要答案。
封九連城眸子裏金芒閃動,帶著嗜血的瘋狂,他連道兩個好字,然後一把扯掉身上的戰袍,現出雄壯魁偉的軀體來。他裏麵僅在腰間用一條銅黃色金屬寬腰帶係著件深紅色及膝戰裙,胸背部充滿力量的紮實肌肉上刺著一頭猙獰的青色怪獸。那怪獸栩栩如生,仿佛是一頭活物盤踞在他身上,隨著皮下肌肉的滑動,欲隨時脫體而出,擇人而噬。
天陌唇角微勾,凝在胸前的長箭立時化成齏粉,飄散在夜空中。同一時間,封九連城暴喝一聲,縱體而起,如同一頭獵豹向他淩空撲來。雙臂上金色的護腕反射著火光,散發出森寒的冷芒。
誰也料不到能橫掃整個雷蒙高原的霸主會如此莽撞,還沒摸清對手虛實就以一己之力直挑敵方最深不可測的主帥,都認為他不是太自信就是太無智。然而當天陌看到他金色的眸子裏閃動著的興奮與狂熱時,卻若有所悟。眼前這個男人體內流動著野性好戰之血,越比他強大的對手越能激發他的鬥誌,在他心中隻怕根本沒有畏懼兩個字。這絕對是一個不會害怕失敗的人。
有了這層明悟,天陌立知此人必將成為暝玄主等人未來路上的頭號障礙,想到此,心中不由升起殺意。
轉念間,封九連城已來至近前,手腕上倒刺陡然伸長,成為鋒利的刀刃,直取天陌頸項。他的招式簡單直接,沒有任何的花哨,卻有效而致命。若換一個人站在此處,隻怕還沒交手,已被他一往無前的威猛氣勢壓低一截,心理上產生無法與之對抗的強烈挫敗感。
天陌雖然不會,卻也神色一整,不在心中鄙薄之,雙手交錯置於胸前,以一種極緩慢柔和的方式推出。
身在半空的封九連城登時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如潮水般反湧回來,胸腔一窒,氣血翻騰起來,原本由上撲下所營造出的淩厲氣勢被這樣一擋,立即被削弱了大半,迫得他不得不臨時改變招式。
就在此時,一聲轟隆炸響由左邊民房傳來,未等眾人有所反應,又是一聲,爆炸聲此起彼伏,直繞了倚紅樓整整一圈,震得整個宛陽城都顫抖起來。爆炸聲中夾雜著人的慘號驚呼,片刻間原本如天羅地網般包圍著倚紅樓的人馬已亂作一團,在衝天火光中,多條人影紛紛落向泥濘的街道。同一時間,暝玄主所帶來的諸女已在倚紅樓外守住門前數丈許方圓之地,靜待樓內之人出來。
暝玄主笑眯眯地看向屋內震驚不已的諸人,搖了搖羽扇,道:“走吧。封九連城交給主上,我們隻需要安安全全地走出城就好了。”他最頭痛的人就是封九連城,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天陌接下了,哪裏不得意。
衛林還想說什麼,被衛鵲一把拽住就往外拖,“你幫不上忙。”一句話讓他想起方才的狼狽,臉登時通紅。
從他身邊施施然走過的圖雲雁見狀,忍不住又退回一步,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不要擔心,主上對付得了。”
這邊廂正接著封九連城淩厲攻勢的天陌聽到他們的話,不由苦笑,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被他們算計了進去。
封九連城雖然也被那突如其來的異變驚了一下,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甚至攻擊力度比開始更猛烈。他很清楚,在這個時候,追究錯漏弄清失敗原因都無濟於事,想要挽回已成的敗勢,關鍵就在眼前這人身上。
天陌凝神接了他兩招,感覺到其中所蘊含的龐大潛能,加之其身處劣境又在自己刻意施放出的強大威壓下仍能不慌不懼,不由起了愛才之心,不欲再與之纏鬥。於是再出手,便加了兩成功力。
封九連城足尖點在牆上借力而返,正欲重組新一輪的攻勢,突覺一股沛然之氣迎麵而來,較之前不知雄渾了多少,仿如一堵有實質的鐵牆般向他撞來,避無可避。心知不妙,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數個念頭,最終一聲大喝,在被擊中前,雙手護腕脫手而出,直直射向天陌,而他自己則被那股力道擊得跌飛數丈,重重落向街道對麵被烈火吞沒的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