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山鬼麵(3 / 3)

許肩吾搖頭。

“是我持家無道嗎?”

許肩吾盯著地麵。

“為什麼你要納妾?”

“你很好!”許肩吾抬頭大吼,“不是你不好,我愛你慕你,娶你為妻。但蘭杜……我憐她惜她,納她為妾有什麼錯?你是妻,她是妾,她的地位永遠在你之下,以後你是許家主母,你有什麼不放心?”

山桂滿眼震驚。

眼前的男人……

好陌生……

想要齊人之福,又想魚與熊掌,分明是他見異思遷,卻說得好像道理全在他那一邊,阻止他納妾的她卻占了徹徹底底的錯。

“我、不、準!”山桂憤怒了。

於是,成了現在的淒慘。

“為什麼不走?”花畫樓覺得腦中仍然有屈原尋死覓活的畫麵。

許妻聞言偏頭,垂淚的臉上突然浮現一層光。刹那之間,恬靜、安祥與悲傷交織在姣麗的容顏上,仿佛曲水哀傷的洛神。

小蠶眉心一動:“愚蠢!”顯然明白留下的原因。

花畫樓注視許妻,感到她體內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悲傷卻又頑強的生命……

“啊!”她恍然大悟。人受天地變化而生,一月而膏,二月血脈,三月而胚,四月而胎,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形,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而生。

形骸已成,五藏乃分。

“她有身孕了!你們要當爺爺奶奶了!”她向許家父母道出喜訊,不料許家父母聽完她的話立刻僵硬,沒等她準備好,他們發出刺耳的尖叫,哭喊著“我們不要這個孩子,我們不要妖怪生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妖怪,是妖怪”之類。

該、該怎麼繼續?她定住。為什麼他們不要自己的孫子?那種夾雜著驚恐的厭惡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因為他們是人類,而是山妖嗎?欺負人類傷害人類的妖族她固然不喜,但對於沒有任何傷害行為的妖族,她不會主動去敵對,畢竟每一條生命都享有自己的生存空間。

小蠶聽不下去了,挽起袖子:“我去河邊洗洗衣服。”

“不行!”她撲上去一把抱住。就知道……就知道小蠶會這樣她才堅持一起來。她家婉約嬌美聲音細膩的唐府總管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堅持自己的處事準則:第一幫同類,第二不幫人。請問:兩條有什麼不同?何況,若是單純地洗衣服還好,小蠶所謂的“去河邊洗衣服”,通常衣服裏麵都是有物主的,她提著衣服浸到河裏,甩呀甩呀,穿衣服的人哪還有命在。

被她抱住,小蠶並不掙紮,隻是偏過頭為難地看她。

“我是味江山唐先生的徒弟。”她對許家父母道:“我會負責驅逐困擾你們家的妖魅,請你們去前院等候。”見他們沒反應,她大吼:“出去!”許家父母和家仆如夢初醒,連滾帶爬跑向前院,她卻在後麵追加一句,“這是有償驅逐,請記得事後付賬!”

得到微弱肯定的回答後,她關上門,轉身,卻見小蠶含嗔帶笑望著她。

“要收賬的……”她訕訕摸頭,“小蠶,幫我掠陣吧。”

小蠶瞥目滿牆野草,視線轉向,最後定在她臉上,微微一笑:“好。”言畢走到門邊,當真是掠陣。

主人很喜歡掠陣……靠著門,小蠶默忖。是她舊鄰,她幫對付人類無所謂,但小畫是她看大的孩子,小畫不許傷人,她就不會幫,而小畫要勸退,她幫或幫小畫都為難。小畫就是知道她左右為難,所以才不讓她插手這件事。

真是個體貼的孩子……她捂住胸口,突然有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

花畫樓已走向野草牆,探得許肩吾還有一絲鼻息,她正要取刀斬斷野草,許妻卻發瘋般中上來,尖叫:“不許動他!他是我的!”

她被迫退開,顧及許妻腹中孩子,麵帶微笑好言相勸:“你既然愛護腹中骨肉,就應該知道許家與孩子有著斬不斷的血脈之聯,如果他長大知道自己的母親傷害了自己的父親和爺爺奶奶,他要怎麼麵對你?”

許妻抱住野草中的許肩吾,聲泣如血:“為什麼你要納妾?我這麼愛你……這麼這麼愛你……相公……相公……為了你,我放棄山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忍受人類的繁文縟節,我努力學習持家,我做這些隻是為了能和你相守幾十年,我隻要幾十年呀……為什麼你要納妾?為什麼?我們成親三個月不到,你就變心了,嫌棄我了?”

半昏迷的許肩吾在她的泣血中慢慢轉醒。

“他不是嫌棄你,他隻是……”她詞窮,絞盡腦汁道:“不如這樣,你回山中生下孩子,讓他的後半生都在後悔中度過。”

“後悔什麼?”許妻以濕麵輕輕摩挲許肩吾幹燥的唇,不解。

“後悔他有納妾的念頭,後悔他放你走,後悔他沒留下你們的孩子。”

許妻諷笑:“他已經變心了,還會後悔嗎?不,我要帶走他,我要把他帶回家。對,帶他回家。”她仰道長嘯,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冷靜!冷靜!”她額角滑下一滴汗,急道:“你要報複他,就報複他一輩子,這比殺了他或帶走他都要痛快。”

所謂報複,不是快意一時的殺戮,而是綿綿不絕的悔恨,這種悔恨會撕心裂肺的折磨你,讓你終日煎熬卻又找不到結束的盡頭。

這就是——報複的真諦!

緊張地注視許妻,她希望她能理解自己急就章編出來的真諦。

“我要……怎麼做?”許妻……信服了。

“讓他看清你的真麵目。”她雀躍無比。

“真麵目?”許妻看著慢慢清醒的相公,欣喜親吻,得到的卻是驚恐的哀叫和男人害怕的眼神。

“不要……不要傷害我……”許肩吾掙紮後退,想到自己被野草裹纏無路可退,他隻能縮著肩將頭偏向一邊,躲避妻子的親吻。

昔日交頸鴛鴦,今日厭情恨侶,何其傷心。

“女蘿覆石壁,溪水幽濛朧。紫葛蔓黃花,娟娟寒露中。”輕吟伴著虛空之書的翻動,縹緲的聲音安撫了急躁的情緒,許肩吾瞪大眼,卻感到脖子上的手鬆開,妻子放開了自己。

“朝飲花上露,夜臥鬆下風。”銀色符文自花畫樓手中的《全唐詩》飛出,院內悠然風過,吹開窗,推開門,卷起鸞床紗幔,吹動滿牆野草。

鬆下風,風吹草走。

野草一根根消失,牆壁恢複光滑,許肩吾萎頓倒地。

許妻抬足退後,雙手慢慢覆上濕濡的頰,流光滑過,姣美的容顏凝成石碏色冰涼的麵具,輕輕、輕輕、從臉上揭落。

“相公……”微笑著,淚水卻似珍珠滾落。

許肩吾抬頭,喉嚨一啞。

山鬼的麵具,美麗的麵具,是為了掩蓋更為妖豔的容姿。他眼前的女子,有著山風的清香,山溪的泠響,明眸善笑,驚天美豔,是日出日落的絕世絕塵。

有妻如此,真的是——命都可以不要。

何況,她對你有情,你不開心嗎?你不驕傲嗎?你肯放手嗎?

“山桂……”許肩吾伸手想要摟抱妻子。

驪豹踏著山風破門而入,豹牙參差,銅鈴大眼怒視眼前的男人。騎上驪豹的背,慢慢踱到院中。

“山桂!山桂!”許肩吾跌跌撞撞追出來。

回頭看了倒地的男人一眼,垂頭拭淨眼角的淚水,雙手撫著孕育著生命的腹部,毅然扭頭。驪豹躍空而起,身影轉瞬消失。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舍之情,盡在幽語中飄散。

雲英化為水,光采與我同。日月蕩精魄,寥寥天宇空。

花畫樓轉指收起《全唐詩》,凝望驪豹消失的方向,驀地就想起跳江古人的傳世之言: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子慕予兮……

子慕予兮……

這種過於沉重的情感,她還是敬而遠之才好。

跳下照夜玉獅子,推門而入,就見唐府主人裹著軟毯和唐府守門人猜酒拳。

“師父!”花畫樓笑著湊過去。

“畫兒!”唐求給徒弟一個溫暖有力的擁抱。

小蠶走在後麵,勾指關上門,不等唐求開口已將今晚發生的事交待清楚。唐求聽完就掀桌:“誰?什麼報複的真諦,究竟是誰教你的?”

可憐北堂垂和小蠶急忙轉移酒壺酒杯,這才避免碎一地的下場。

“我編的。”徒弟淡淡定定。

唐求一把抱住她,淚眼汪汪:“我家畫兒天真可愛,頑皮不懂事……究竟你純真可愛的心靈是被誰汙染了?我要封了他!”悲憤讓師父瞬間妖化。

“師父不是常說要給徒兒準備嫁妝嗎?”

“……是說過。”

徒弟攤手,“北堂大哥,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去鳳城許家收賬。”唐求還要吼,徒弟一把扯過他:“師父,喝酒!”不等唐求反應過來,一杯酒直接送上。

牆上字幅扭曲變化,組成“形神俱妙”四個字。

報複的真諦……就這麼不了了之。

兩日後,小蠶離家探望舊鄰。

幽幽枝木覆蓋下,雙姝倚藤而坐,妖豔蕩漾,卻如空穀幽蘭,無人得見。

小蠶盯著微微凸起的肚子,慎重地問:“你要生下這個孩子?”

“是。”倚在驪豹彎起的軀體上,眉心仍有淺淺愁紋,臉上氣色卻不再黯淡。

“他的身份豈不是很奇怪。”

“妖母人父而已。”經曆愛恨雙刃的傷害,一夕之間看透了許多道理,隻想保護這一線血脈,其他事不想顧慮太多。畢竟,這是她的孩子,屬於她的……生命。

“這樣好嗎?”

“等他出生就知道了。”抬頭微笑,林風拂動她的發,帶來早春的花香。未來的事,時間到來時自然會知道。那一晚,月下清溪邊的溫雅公子,還是存放在她的記憶中吧。她會告訴孩子:你有一個溫文儒雅的父親。

小蠶搖晃山藤,不置可否。

忽道:“你當他的幹娘吧,化蛇!”

咚!小蠶從山藤上跌下去。

“那個叫小畫的孩子……很愛護你呢……”

“嗯。”小蠶傲驕地挺起胸。她家小畫還用說!

“希望我的孩子長大後也像小畫一樣。所以,化蛇,你當他的幹娘!”

“……”唐府總管發鬢散亂,蕭蕭向北風。

許家的事過去半個月,花畫樓從小蠶那裏得知恢複正常,深感欣慰。她很想知道許肩吾現狀如何,趁午後閑時,騎著照夜玉獅子來到鳳城。

聽說許家少夫人無故失蹤,許家對外稱少夫人與一名樵夫私奔,而許公子受此重創,大病一場,納妾的心思也淡了。

她聽完隻覺得憤怒:許家怎麼可以汙蔑!就算要編理由應付官府,也可以編一個不傷人的理由呀。握拳憤憤,她快步前行,沒留意迎麵走來的人,眼看就要撞上。

那人彈指,空氣中形成一道阻礙牆,止了她前衝的身形。

禁界?她警覺抬頭,就見一丈之外,爽朗高大的年輕男子徐徐走來,紫袍紫冠,冠心上彎出一輪弧弦,弦尖垂穗蕊蕊。

男子在她前方三步處駐足,雙手背在身後,紫袖搖風,頷首一笑:“久聞大名,小……師妹!”

小……師妹?

他是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