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知道,例來宴無好宴,酒無好酒,更何況是與他素來政見不合,私交甚差的紀綱請他,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京城的天空吧!
天色也如他的人生般瞬時灰暗,烏雲重重堆砌,寒風呼嘯著刮過長空,大雪紛紛而落。
解縉並不看紀綱,即便落魄如此,他仍然不恥於他的為人,小人當道,他無言以對,隻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紀綱眼中泛著陰冷的光,得意的盯著解縉,過了今晚,這個屢屢給他難堪的人便徹底的消失了,豈不快意?
解縉很快爛醉如泥,紀綱一揮手,立刻上來兩人將他抬起扔在了外麵院子的一角。
寒風卷起千雪漫漫疾舞,解縉隻微微皺了皺眉頭,喉嚨裏咕嚕一聲想起身,無奈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隻好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睡著了。
“你們倆給我看著點,等斷了氣扔出去埋了,別讓人發現!”紀綱低聲吩咐道。
“是,大人!”
寒夜漫漫,刺骨的冷風擦著人麵刮過,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氣卻更加冷戾,那倆人縮在厚厚的鬥篷裏不時嗬著氣搓手,探身看了看雪地上那堆黑影一動不動,二人對視一眼,過去探了探解縉,身子僵挺冰涼,鼻息早已經沒了,不由鬆了口氣,一人喜道:“快,快扔出去,咱們也好回去暖暖身子。”
另一人冷得說不出話來隻重重點點頭。
京城客棧。
“慕容妹妹請放心,我已經按妹妹意思將東西交給了解大人,妹妹這回應該相信我對妹妹的心意了吧!”
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了,卻異常熟悉。
站在窗前的那名嬌俏女子正是已經更名的黎青青,和他講話的卻是多年未見的紀虎。
黎青青雖然已是一對小兒女的母親,容顏倒生出幾分嫵媚成熟的風韻。三年前,他們到了幻情穀,黎青青順利產下一對雙生子,喜的楊士奇再也不想出穀,隻賴在那裏一心弄兒為樂,令黎青青後悔不迭,一門心思想著拐他去出海遊玩,楊士奇更疼嬌妻,答應等孩子們大些時便出穀,反正幻天早早已收了那一對小娃為徒,又有落雨幫忙看顧,他們倒清閑了下來。
此次則是為了解縉之事,二人快馬加鞭趕到了京城。
“謝謝紀統領!”黎青青笑著忙稱謝,眉宇裏卻有著一股子憂慮,也不知道幻天給的藥管不管用,更不知道解縉是不是按著她寫的服下,隻怕解縉牢獄三年,不敢輕信於人,何況又是由紀虎之手轉交,隻希望他能認出她的字跡才好,無論哪一個環節出錯,計劃便功虧一潰啊!
“妹妹此次回京隻為了救出解大人麼?”多年曆練,紀虎眼中的殷殷情意已是多了幾分幹練精明。
黎青青一驚,想不到這個昔日的草包公子倒也不可小視,她隻求他送東西給解縉,以盡結拜一場的義氣,沒想到他卻有了懷疑。
當下不置可否,隻微微一笑道:“皇上不願再見到解大人,令尊秉承聖意,若解大人還出現在皇上麵前,令尊豈不是辦事不力?有違聖心,該當何罪呀?再查起來,紀統領也脫不了幹係,隻能使紀指揮使的罪名罪加一等罷!”
紀虎灑然一笑:“慕容妹妹早已經做好了打算,又何必用話來拿我?那解縉是死是活與我何幹,妹妹風姿出塵,紀虎仰慕妹妹多年,隻聽妹妹的吩咐就是。紀綱有個不情之請!”
黎青青聽他妹妹長妹妹短的心下膩煩,看看外麵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心中惦記著楊士奇,不知事情辦的怎麼樣,忍耐著道:“不知紀統領有何見教?”
“你,叫我一聲紀大哥可好?”紀虎雙目生出幾許期盼:“讓我握一握妹妹的手可好?”
說著伸出手去,黎青青忙後退一步,這時,門輕輕一響,一人如風般卷進,輕輕一帶,將黎青青護在懷中,在她耳邊低聲道:“都妥了,我們這就走,立刻出城!”
抬眸冷冷道:“紀大人客氣了,隻是此舉可不合大人的身份!”
紀虎尷尬的縮回手,咧嘴笑笑,心中鬱悶,風姿卓絕的慕容妹妹緣何嫁了這麼一個麵無表情的男子。
黎青青想起那年她被慕容車離劫持,紀虎的回護之情倒也不想令他為難。
遂輕聲道:“紀大人請回吧,我們事已辦完就此別過!”
楊士奇更不說話,握了黎青青的手便走,錯身之際,隻聽紀虎低低道:“因妹妹之故,紀虎才入宮尋了差事,不想竟升至侍衛統領,也算成就了男兒的事業,雖知妹妹不曾屬意我,可是妹妹總是在我紀虎心裏的。”
黎青青本是灑脫之人,聽他語言真摯,少了以往的輕浮之氣,當下回眸笑道:“那麼,紀大哥,這次謝謝你啦,咱們後會有期!”
紀虎聽她喚紀大哥不由大喜連聲道:“妹妹走好,後會有期!”
車輪轔轔,馬蹄噠噠,一輛並不起眼的普通馬車疾駛在田野路上,兩旁的阡陌溝壑迅速向後退去,揚起一路塵煙。
黎青青掀開簾子探出頭看看左右笑道:“已經出了江蘇境內,你還戴那勞什子做什麼?快摘了吧!”
伸出纖纖素手,將楊士奇臉上的人皮麵具摘了下來,露出一張俊容,眉目疏朗,如汪洋般的眸子望著黎青青時深情眷眷,黎青青呼吸一滯,情不自禁在他唇上飛快一親,臉上飛起兩片紅霞,喃喃道:“誰讓你長的好看,誰讓你那麼瞧著人家!”
楊士奇見她露出小女兒嬌羞之態,心中不由一蕩,唇角微微勾起,長臂一伸將她摟入懷中,細細親吻起來,黎青青整個呼吸都被奪走,好不容易掙紮出來,嗔道:“車裏還有人,你怎麼越來越不自持?”
“解大人明日才能醒過來呢!”楊士奇灑然一笑,睨著她道:“自有了那兩個小人,青青可不如以前待我!”
“難不成你還吃自己兒女的醋?”黎青青無辜的舉眸,嘻嘻笑歎:“幻情穀中的藥真是奇妙,這可比我要找死囚換人的方法簡單又有效多了。”
“幻情穀的藥石向來天下第一,老穀主本是製藥的奇才,幻天也是此中高手,若非如此,我體內的餘毒又豈能清的幹淨?”楊士奇點點頭。
“士奇,都是為了我,才累你受那麼多苦!我還誤會了你整整兩年!”黎青青握住他的手,眉尖微蹙起心疼道。若不是她在宮中受傷那次,楊士奇將藥都喂她吃了,也不至於月月遭受毒發的折磨,直到一年後幻天研製出解藥,這才徹底解了他身上的餘毒。
幹燥的手心傳來暖暖的溫度,令她不由心安。
“與你何幹?那藥不過是暫時控製毒性而已,若說誤會,隻怪我當時思慮不周,應該早些和你說明才好。”楊士奇最見不得她皺眉,怕她擔了心思,忙轉移話題道:“青青,原來你說過的很多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
黎青青果然笑道:“早和你說過我是來自500年後的靈魂,莫非你仍然不信?”
楊士奇壞壞的一笑,低聲道:“倒不是不信,實在太不可思議,我寧可相信你是跌落世間的仙女,掐指一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載,得仙子眷顧,我楊士奇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說著,輕輕親了一下黎青青的耳垂,暗昧了語氣:“仙子,我們要成就秦晉之好呢!”
在馬車裏?
黎青青心中大急,剛想反駁,卻見他已經鬆開手,揮鞭打了一個響哨,馬兒跑的更歡了,楊士奇朗朗笑道:“我們要趕在太陽下山之前進入鎮子呢,那裏有一家客棧,客棧裏的上房很好的哦!”
“你!”黎青青臉上一紅,徹底無語。
隻見楊士奇微微側頭,柔聲道:“青青這幾日連日奔波勞累,要好好休息一下呢!”
黎青青這才知道他是故意逗她,心中亦喜亦羞,凝向楊士奇的眼睛帶著笑意和柔情,如黑緞般在陽光下折射出令人沉醉的軟光。
馬車漸行漸遠,遠遠的,似有歌聲隱隱傳來:
日日年年回眼望,
莫負深情,天際空餘悵。
水闊山重寒暑漿,佳人何處思難忘。
滄海迎風求破浪,
唯盼歸來,陌上相逢唱。
夢裏無邊愁也長,悠悠魂魄隨卿葬。
音韻嫋嫋,漸輕漸無,唯有“莫負深情,陌上相逢唱”繚繚繞繞,不絕如縷,凝於天際。
注釋:①出自唐代李白的《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全詩為: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穀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雲台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複西歸。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詩中吟頌的是黃河中遊峽穀段的壯觀景色。「西嶽」指位於陝西省的華山,「雲台」指華山的東北峰,四麵峭壁高聳如台。登華山頂,望見黃河如一條線般,仿佛自天而降(「黃河如絲天際來」)。華山在古秦國內,故稱「秦地」。華山和首陽山隔黃河相對,原是一座山,傳說被河神(巨靈)分劈為二,故曰「巨靈咆哮擘兩山」。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