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馬頭還沒躍過城門,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站住!”
守城士兵反應很快,迅速攔住劉一等人,形勢急轉直下。秦鉞眼神一寒,寶劍幾欲出鞘。
劉一用眼神製止他,撥轉馬頭,看著身後軍官模樣的人,故意壓低聲音,粗聲道:“這位大人,我們又沒犯王法,攔我們做什麼?”
軍官不卑不亢,上前,立定,“這都是上頭命令,斛律妍小姐,下官也隻有得罪了。”
劉一心裏“咯噔”一下,不過臉上可半點都沒表現出來,“斛律妍小姐?這位大人,你眼神沒毛病吧,咱們可都是正兒八經的大老爺們啊。”
軍官冷笑,“斛律妍小姐的易容術真是出神入化,隻是下次別忘了給座騎也上上妝。”
他“啪”地展開手中畫卷,上麵赫然畫著通體雪白,隻有額間有黑色月牙記號的月露白。
劉一氣得敲自己腦袋一下,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疏,怎麼忘了她的月露白比她本人更顯眼呢?看軍官得意而篤定的神情,知道自己再裝下去,真是要給人看猴耍了,索性揭了胡子。
“這馬畫有形無神、毫無風骨,也敢拿來獻醜?”
那名軍官沒想到麵前女子被人識破身份還能如此鎮定,微愣,繼而冷笑,“下官不通丹青,小姐是對牛彈琴了。不過小姐有此雅興,何不上國師府?蒼黎大人是個中高手,已恭候多時了。”
劉一嗤笑,“誰要賞畫了?我是說,你拿這樣的東西也敢攔我?”
軍官沉下臉,沒有和她嚼舌的耐性,“這是上頭的命令,小姐還是乖乖地隨咱們回去,不然動起手來,傷了小姐的千金之體,可就不好了。”
“上頭命令?”劉一在馬上,笑得很囂張,“你有上頭命令,我有皇上聖旨,你敢攔我?”
此言一出,不僅守城官兵,連秦鉞等人都愣了。
秦鉞湊過去,對她耳語:“大小姐,被人識破了咱就衝出去,你就別在這兒吹牛皮了。”
劉一小聲回嘴:“誰吹牛皮了,我就是有。”
軍官將信將疑,“小姐既然有聖旨,那就請出來。”
秦鉞難以置信地看著劉一真的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綾,得意洋洋地展開,“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斛律妍乃自由之身,去留隨意,任何人不得阻攔,欽此。”
她高聲念完,示威似的轉過來舉著給那名軍官看。
守城官兵臉色皆變,齊刷刷跪倒,高呼萬歲。
秦鉞等人目瞪口呆。
“還不快走!”劉一一夾馬腹,率先衝了出去。秦鉞緊隨其上,嘖嘖稱奇:“斛律妍小姐什麼時候得來這護身法寶?”
劉一回頭看城門在身後慢慢合攏,笑容越發得意,“我自己做的。”
“什麼?”秦鉞差點從馬上掉下來,難以置信身旁的女孩兒竟然能膽大包天到此種程度。半晌,一口氣才吐出來,“強!”
劉一顯然也覺得自己很強,“這聖旨的確威力無邊、至高無上,可惜沒有防偽標誌,又沒能廣為流傳,聽的人多,見的人少,那就別怪我心血來潮,做兩個嚇唬人玩兒。”
做聖旨嚇唬人玩兒?秦鉞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不過轉念又想,這等無法無天的女子來配蘭陵王的羽破天驕,還真是絕配呢。想到這裏,便忍不住笑了。
然而,秦鉞的笑容注定無法長久,一隊黑衣騎士仿佛從天而降,赫然攔住去路,肅殺的氣氛讓他立刻持劍當胸,進入待戰狀態。
這一次,連劉一都笑不出來了。
她看到了黑衣騎士中間的一個人,神情慵懶,似笑非笑,懶洋洋地坐在馬上,與周圍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卻讓她遍體生寒——北齊天子高緯!
高緯看到劉一,拊掌輕笑,對左右道:“朕與國師這次打賭,又是朕贏了。”
雙方刀劍對峙,一觸即發,空氣儼然都有了裂帛的聲音,然而這位少年天子卻看著劉一,輕聲慢語道:“斛律妍小姐,想不想知道朕與國師打了個什麼賭?”
“什麼賭?”劉一戒備地盯著他,高緯懶洋洋的笑容,讓她聯想到蛇。
“我們賭你有沒有辦法從戒備森嚴的帝都裏溜出來——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高緯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劍拔弩張的形勢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劉一心中的憤怒實在大過恐懼,她討厭這種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感覺。高緯笑,她也笑,惡狠狠地冷笑,“皇上在玩狩獵遊戲嗎?用一塊布套住獵物,放任其奔跑,讓獵物以為自己在逃離,其實皇上一直用箭指著她,在她覺得安全的時候,冰冷地射穿她的心髒,以此證明皇上多麼英明,獵物多麼愚蠢!”
“你在說什麼呀?”高緯誇張地皺眉,似乎很迷惑。
“我不就是那愚蠢的獵物嗎?出了朱雀門,還以為自己逃出生天了呢,卻沒想到英明偉大的天子陛下早就拿著箭在前麵等著我了。順便說一句,你們那個賭很無聊,溜出來或是溜不出來由我決定,換句話說,遊戲由我控製。不過就是個魚死網破,我不在乎!”
她盯著高緯,眼神鋒利而驕傲,有目空一切的味道。她就是要這個邪異莫測的男子清楚,想控製她,他還沒這個本事!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即使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高緯懶洋洋的笑容有所收斂,眼神卻現出玩味。他看著劉一,陰晴不定,看得所有人心驚肉跳——除了劉一。
秦鉞橫在胸前的劍慢慢指向前方,這是一個信號,當劍尖指向前方,就是血戰的開始。他沒有忘記蘭陵王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保障斛律妍安全。
然而北齊天子慢慢開口,輕而易舉破壞了這險到奪命的氣氛。他開口,很委屈的語氣:“幹嗎這麼凶啊,朕又沒惹你,都是蒼黎的餿主意。”
劉一想嘔血,這個叫高緯的家夥是存心腦子不和她在一個頻率上,殺不死她也氣死她。
她咬牙切齒,“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沒有你下聖旨,蒼黎敢隻手遮天?”
像三歲小孩兒的似乎是高緯,他繼續委屈,“朕……朕本來不想的,可是國師說你不是斛律妍,你是凶靈,是給齊國帶來厄運的凶靈,必須把你抓到祭祀大典,請天神誅邪。”
“那你就動手啊,幹嗎擺出這麼多POSE,你以為你偶像啊,你拍電視啊。”劉一聲音都在顫抖,不是害怕,是氣的,這個拉不折踹不斷的北齊天子,擺明了把她當猴耍。
“什麼剖絲……什麼偶……”高緯迷惑著,然而看到劉一的表情,趕緊轉了口,“朕是想說……朕想說,朕舍不得抓你。”
“舍不得抓我就放我走!”劉一再也控製不住,大吼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隻知道不吼出來,她就要被高緯逼瘋了。
“你不是說隻要我想要的,你都答應嗎?那就放我走,放我走!”
這隻是發泄,沒什麼意思,然而高緯忽然就一抬手,做了個手勢,黑衣騎士迅速退到兩旁,讓出一條路來。
劉一這邊的人都傻了,剛剛吼完的女孩兒則維持著一個目瞪口呆的表情。
高緯卻表情正常起來,甚至一本正經,“斛律妍小姐還不走?”
“你……你……我……”劉一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白癡,或者,高緯是個瘋子。
“朕說過,隻要你想要的,朕都答應。”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假難辨的語氣。
“走!”
這一次,秦鉞最先反應過來,拍了月露白一下,馬飛馳起來,眾人緊隨。
“等等!”身後高緯揚聲,奔出丈餘的人,心中又是一緊。
劉一轉頭,高緯輕笑,“朕差點忘了,還有一件禮物送給斛律妍小姐。”
劉一覺得莫名其妙,高緯已示意身旁人送來一個錦盒。
“小小禮物,就當祝小姐一路順風。”
劉一驚疑不定地接過來,高緯已帶人轉身離去。
劉一一直看他們離開,才掂了掂錦盒,不輕不重,忍不住道:“裝的什麼呀?”
“謹防有詐。”秦鉞拿過來,神情凝重,“當心有暗器機關。”
劉一不以為然,“他要殺我,易如反掌,犯不著費這功夫。”
“防人之心不可無。”秦鉞說著,以一種防禦的姿勢打開,沒什麼暗器、毒氣的,很平靜。
劉一湊過來看——錦盒內,一顆人頭。
一顆因天黑而看起來分外模糊的人頭,濃重血腥的味道,顯示不久之前,這顆頭的主人還是條鮮活的生命。
劉一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那代表什麼。身旁的人打起火折子,她猝不及防,正對上那雙曾經鮮活,但現在僵直、空洞、定格成絕望的眼睛。刹那,仿佛一錘錘在心上,心劇烈地收縮起來,然後開始翻江倒海,刺鼻的血腥推波助瀾,形成一種比痛苦更讓人無力的感覺。
她在馬上蜷成一團,吐得天翻地覆。
她聽到那顆頭對她說:“小姐,你處境不妙,趕快離開帝都吧。”他著急的時候明顯帶上他那種人特有的腔調:“哎喲,小姐,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笑得出來?趕快連夜逃吧。”
離開吧,逃吧——她按他說的做了,一走了之,卻讓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糊在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世界在周圍旋轉,她卻沒有辦法讓它停下來,她拚命地想抓住些什麼,卻發現自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那是一種可以帶來毀滅的苦楚與憤懣。
其他人同樣憤懣,用一種仇恨的眼神看著消失在夜色中的高緯,看著身後隻剩輪廓的皇城。每個人都握緊了劍,那是無聲的誓言——終有一天,回來蕩平這裏所有的罪惡。
秦鉞合上錦盒,看著吐得搖搖欲墜的女孩兒,“小姐,李公公不會白死,這筆血債咱們記下了,總有一天,回來討個公道!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咱們得走了。”
劉一一直吐到胃裏抽搐,五髒六腑都像倒了個個,然而,她終於還是直起了身子,雖然這個動作差不多耗去了她僅剩的力氣。
“走?去哪?”她擦去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東西,看起來很茫然。
“當然是去邙阪,去找王爺。”
“去邙阪,去找王爺……”劉一喃喃道,忽然抱緊雙肩,仿佛此時才覺得冷,因為想到遙不可及的溫暖,而越發的冷,“然後看著他像李德輔一樣把自己的腦袋擺到一個盒子裏?”
秦鉞愕然,繼而憤怒,“王爺不是李德輔,他是名滿天下的蘭陵王,誰也別想傷他分毫!”
“名滿天下?”劉一茫然地笑,近乎諷刺,“你怎麼不幹脆說他功高震主?”
秦鉞的臉陰沉下去,他不允許任何人對蘭陵王不敬,即使,麵前的女孩兒讓他感覺不到惡意。
“小姐什麼意思?你是怕王爺沒能力保護你?還是怕王爺連累你?或者……”
“是我要保護他,”劉一打斷秦鉞,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北齊有多倚重他,高緯就有多仇視他。他巴不得找個借口,把高肅像李德輔這樣裝在盒子裏,而我,不能成為這個借口。”
她迅速撥轉馬頭,這個動作可沒有半點茫然。
秦鉞反應慢了半拍,然而戰場上的訓練有素仍讓他成功地攔住劉一回頭的路。如果他曾經厭惡或者憤怒,那麼現在,他對麵前的女孩兒開始欽佩。
“小姐不必憂心,皇上對王爺頗為忌憚,決不敢動王爺分毫。”
“你真的這樣覺得嗎?”劉一指著那座因模糊而顯得猙獰的帝都,“那是地獄,住著一個瘋子和一個死神,他們根本無所忌憚,會把所有人拖向萬劫不複,包括高肅。”
她無法漠視史書的記載,那一段黑暗曆史的結局,北齊後主鴆殺蘭陵王。
她必須回去!
如果說“回去”曾經的意義是回到千年之後,那麼現在,則代表回到帝都。她一直認為這段穿越是生命中的意外,所以她急於回到正途,這一路,她走得茫然、忐忑、沮喪。可是,她怎麼忘了——順其自然,稍加努力。即使是一段意外的路途,也需要她去努力的經曆。經曆一段歲月,經曆一段曆史,經曆許多人,那麼,她就不能冷漠地一走了之,因為有許多人,因她而改變。
尊重生命,天地才可以綿延不息,這生命,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沒有人有權利為了自己的生命,而去踐踏別人的生命——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
“讓開!”劉一臉上的茫然蛻變成鋒利。
“除非斛律妍小姐有信心闖過去!”秦鉞一揚眉,其餘侍衛縱馬環住劉一——沉默的對峙,卻與敵對無關。
劉一環視左右,在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麵前,她想闖出去無異於癡人說夢。不過,她想試試。
她抽出匕首——這匕首一直是她的護身利器,她曾經用它重傷蒼黎。但是,現在,她把匕首對準了自己。
“秦鉞,前麵的路對我來說很凶險,因為我要麵對的是魔鬼以及死神,我實在沒有力氣再來對付你們,所以,請別為難我行嗎?”
秦鉞沒有說話,卻也沒有退讓,年輕的臉上是和劉一一樣的執拗。
劉一抵住喉嚨的匕首又往裏送了一點點,殷紅的血從頸部滲出——很疼啊。
她皺眉,覺得自己很無賴,“你不讓我回帝都,我就在這裏把自己解決掉,反正你是完不成蘭陵王的命令了。”
秦鉞繼續不動聲色,不知是見慣了生死,還是篤定劉一不敢真的把匕首刺下去。
劉一有點無奈,其實就像她說的,她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了。她挫敗地移開匕首,確定了麵前的人比她更固執,難怪高肅放心把他留下來。
“是不是蘭陵王的命令你一定會執行?”
“不錯!”秦鉞終於開口,堅定無比。
“那麼蘭陵王這次給了你什麼命令?”
“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斛律妍小姐的安全。”
劉一笑了,“秦鉞,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根本不是斛律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蒼黎口中的凶靈,但是我想,我的確給你們帶來了厄運。看看盒子裏的人頭,想想被困邙阪的高肅,再看看你們自己,淒風苦雪的卻在這荒郊野外挨餓受凍,本來這些都不該發生的,卻全發生了——因為我。而且,你們再和我這個凶靈在一起,還不知要發生什麼倒黴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