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百年、千載、萬古愁(2 / 3)

她歎了口氣,“所以,你們應該讓我離開。因為我叫劉一,和高肅給你們的命令沒有關係。”

劉一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秦鉞就算不震驚,至少也應該動容。然而,沒有,對麵的年輕人依然是一副冷漠鎮定的樣子。

“你不信?”

秦鉞搖搖頭,不知是不信,還是沒有不信。

“我隻知道,王爺臨行前命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住在蘭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他讓你保護我做什麼?”劉一耐性到頭,氣急敗壞,嚷嚷,“我就是一遊魂,真死了又怎麼樣?他才真的危險,那個傻瓜,一點都不懂得保護自己,那才真的危險,你懂不懂?”

秦鉞看起來不懂,“王爺隻交代我,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住在蘭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劉一有點暈,怎麼所有人的腦袋都似乎和她不在一個頻率上?

“所以——”看起來不懂的秦鉞,話仍在繼續,“斛律妍小姐要去哪裏,秦鉞等誓死相隨!”

“誓死相隨!誓死相隨!”

圍住劉一的侍衛齊聲高呼,義無反顧,決絕堅定。

劉一此時看起來像腦子裏的頻率亂掉了,半晌,才別扭地笑,“喊什麼呀,那麼大聲,弄得人家想……哭。”

朔月祭祀,是北齊大事。

而今年,又不同以往。天災人禍,戰事連年,又遭百年難遇的雪禍,這是凶靈作祟的征兆。祭祀天神地癨,不僅為了祈福,更要驅穢、誅邪。

聖旨如是說,舉國惴惴。

高緯不在乎一道聖旨會給他的子民帶來什麼影響,他隻覺得有趣。雪禍,凶靈,誅邪,這些詞帶給他的興奮遠大於殺人或者鮮血,所以,他期待著。

祭祀的神壇已經準備好了,以蒼璧束帛,祀昊天上帝於其上。五精之帝,從祀於其中丘。日月、五星、北鬥、二十八宿,合用蒼牲九。唯一不合禮製的是神壇上近似金絲楠木棺材的神器,蒼黎言那是輪回台,由上古神物若木潛石打造,有誅邪的力量,是祭祀的主角。

北齊天子斜睨著看,唇邊噙笑。他乘蒼輅,載玄冕,備大駕而至,莊嚴肅穆至極,然而他的笑,輕佻得紮眼。

蒼黎依舊籠罩在濃重的黑色中,或者說,黑霧中。風帽之下,永遠是黑霧縈繞彌漫,訴說著冰冷與死亡。曾經黑色中的點點金光變為暗紅,宛如血跡斑斑。飄飄揚揚的雪尚未近其身,已變為冰晶紛紛墜地——那是屬於地獄的氣息。

參與祭祀的諸臣,按照禮製沉默地立在祭壇之下,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凝重,不如說是噤若寒蟬。比起高緯的天威難測,蒼黎的人鬼莫辨更讓他們覺得恐懼。

陰沉的天,隱隱翻滾的雷,詭異的祭壇,陰寒的祭司,忐忑的諸臣。風雪中,祭祀開始了。

“自啟辟之初,佑我皇祖,於彼土田。惟祖惟父,光宅中原。克翦凶醜,拓定四邊。衝人篡業,德聲弗彰。豈謂幽遐,稽首來王。具知舊廟,弗毀弗亡。悠悠之懷,希仰餘光。王業之興,起自皇祖。綿綿瓜瓞,時惟多祜。敢以丕功,配饗於天。子子孫孫,福祿永延……”

一段祈福的祝詞,充滿了感恩與希望,聽的人卻無法感同身受。其實也沒有多少人在聽,大多數人都遊離在自己的惶惶不安中。高緯是個例外,他盯著神壇上黑衣獵獵,血光隱隱的祭司,眼神變幻莫測。那是一個脫離了他掌控的男人,有著邪異的力量,讓他覺得遙不可及。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喜歡把一切握在手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他想起祭祀前與蒼黎的對話。

“國師,咱們再來打賭,賭斛律妍什麼時候會出現。”

“她不是斛律妍,她是凶靈,臣會證明給皇上看,在祭祀大典上。”

“好吧。那我們就賭這個凶靈,賭她什麼時候會出現。”

“祭祀殺牲開始的時候,她會浴血而來。”

“殺牲開始的時候?如果她不來呢?”

“皇上心中不是已經有了賭注?”

“不錯。如果她不來,朕要你的命。”

他看著蒼黎唱完祝詞,以桃木劍挑著犧牲放入火中,神壇上火光大盛,祭祀殺牲開始了。

高緯步上神壇,來到黑衣祭司身旁,他是第一次與他如此接近,看著那本該是臉的麵孔黑氣繚繞,他很想拂開看看,裏麵藏著的究竟是什麼。

“國師,你輸了。”九樣犧牲依次投入火中,可是他們等的人並沒有出現。

蒼黎靜靜地放下桃木劍——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身上的金色轉為暗紅,那是因為失去了凶神之淚,他就必須以自己的血驅動凶神的力量。這是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所以他要讓一切,在今天結束!

“皇上,臣沒有輸,因為,還沒有血!”

寒光閃爍的劍自袖間劃出,在陰暗的天地間劈出一道冷光,高緯一驚,下意識地後退。然而,蒼黎隻是用劍劃破自己的脈門,鮮血頓湧,映著他身上的暗暗血光。

他以血畫符,釘在劍上。血光、劍光,在飛雪滿天的空中纏成厲色,像要把天攪個稀爛。眾人看得膽戰心驚,便是高緯也笑容盡褪。烏雲滾滾中,仿佛有什麼要衝破禁錮,呼嘯而至,隱約的雷聲開始震徹天地。

風起雲湧中,蒼黎以神秘的調子唱著祭司的祝詞:“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迎神!”

劍鋒忽然頓住,淩厲指天,宛如刺破蒼穹。一道黑閃淩空劈出,劈向祭壇下仍懵懂無知的諸臣。噴薄的血帶來片刻的死寂,而後就是海水呼嘯般的鬼哭狼嚎。參加祭祀的大臣不知自己怎麼就變成了祭壇上的犧牲,驚恐得四散奔逃,不知又有多少人摔倒,被狂奔亂逃的人踩在腳下,與被閃電劈中的人同去幽冥作伴。

富貴皇城,轉眼就變成了人間地獄。

高緯在祭壇上看著,比起那些驚恐到無以複加的朝臣,他鎮定得讓蒼黎刮目相看。

黑衣祭司掉轉劍尖,指向一個遙遠的方向,“皇上,你等的人——來了。”

一騎紅塵,妃衣白馬,宛若從天邊踏雪而來,眨眼衝入人群。又有幾騎隨之而來,都是年輕剽悍的勇士,沒入人群,與劉一一起,竭力控製著局勢。

蒼黎遠遠看著,陰冷地笑,“愚蠢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

風,灌滿他的黑袍,獵獵衣襟,像猙獰的黑翼。他舉起劍,以血催動咒語,又幾道黑閃劈下,妃衣女子周圍的人,倒了一大片,局勢卻沒有更混亂,因為活著的人已經不多了。

劉一不再惶急地呼喚人群鎮定下來,她看著馬蹄下的屍山血海,湧動著滅頂的憤怒。她猛地抬頭,盯著祭壇上的黑衣祭司,眼神稱得上惡毒。

“蒼黎,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嗎?我就在這裏,把命給你。可是,你別想再見到柳依依。因為你作惡多端,她魂飛魄散!”

麵對的是死神,她卻輕易攻向他的死穴,可惜,未讓她贏得有多漂亮。死神隻一揚手,她就像被無形的力量扯著,向祭壇飛了過去。

秦鉞等人大驚,縱馬上前,卻仍遲了一步。劉一跌進輪回台,蒼黎已欺身上前。

“柳依依怎麼樣,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別忘了,你隻是個凶靈。”

劉一掙紮起身,卻被他一掌拍在額頭,重重跌了回去,直跌得眼冒金星。

劉一明白自己在蒼黎麵前根本無還手之力,可她也不想就這麼白白送死。他有毀滅一切的氣勢,她也不缺同歸於盡的勇氣。她大叫:“柳依依怎麼樣,你又能知道?你對凶神的力量如此篤定,為什麼招魂還會失敗?為什麼是我而不是柳依依?殺了我,你一輩子也別想知道答案!”

蒼黎閃神的瞬間,劉一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刺下,像她上次重傷蒼黎那樣——然而,幸運隻有一次。

這一次,她手腕在半空被蒼黎握住,稍一用力,她便清晰地聽到自己的骨頭斷裂的聲音,匕首錚然落地。劉一慘呼,豆大的汗滴滾下額頭。

秦鉞等人衝上前,然而蒼黎頭也不回,反手一揮袍袖,掃起一道勁風,飛雪化為利箭,呼嘯而至。幾個人身手不凡,雖沒被傷到,卻被雪陣困住,再難上前一步。

蒼黎獰笑地看著捂著斷腕,軟在輪回台中的女子,“你告訴過我,遇到事情一定要毫不猶豫地出手,不給對手一點反擊的機會,所以,我得謝謝你——”

他雙臂一震,腕上剛剛止血的傷口再一次裂開,血染在袖中的劍上。他用血劍在空中劃出咒語,輪回台四周立刻升起血幡,紅光大盛。久違了的頭痛又開始在劉一腦中肆虐,她再一次聽到天神祠中蒼黎那怪異的調子,腦中萬馬奔騰,邪異的音調遊離激蕩,帶來身體隱隱的共鳴和無法抗拒的震顫。

劉一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麼鬼神,蒼黎的這種力量應該是借助某種東西,發出了人體難以承受的次聲波。最有可能的就是輪回台,可是這東西又錘不碎打不爛,再這麼下去,她可真要完蛋了。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她費力地吟唱,這是她最後的法寶——柳依依身穿金線鳳羽在碧蓮台上跳舞時所唱的曲子,幸虧當時沒有忘了問高肅。

蒼黎震驚而茫然地停了下來,忽然俯身抓起輪回台中的女子,“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劉一蒼白哀傷地笑,這倒不是裝的,任誰頭痛欲裂、筋斷骨折,都是這副表情。

“王子不記得了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依依?你真的是柳依依?”蒼黎的懷疑與茫然中掩藏不住那一份欣喜,他仍在戒備,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那一身戾氣已化於無形。這個邪異恐怖的死神,總是輕而易舉地把自己的死穴暴露在對手麵前。

雪陣不攻自破,秦鉞等人衝了過來。

“是……我的靈魂和劉一共用了一個身體……無法再分開……王子快停止凶神的力量……不然我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就這最後一句是真的。劉一痛得不知道這謊話還能編出幾句,她藏著另外一把匕首,本想騙過蒼黎,趁其分神之際除掉他。可是現在,她痛得什麼也做不了,意識開始模糊。

“快點……停下來,我要被你害死了……”

蒼黎伸手去抱輪回台中的女子,動作有些遲疑,也有些慌亂。也許,並不是完全相信了劉一,他隻是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可能找到柳依依的機會——隻是現在,他連辨別真偽的機會都沒有。他用自己的血驅動凶神,這是同歸於盡的法子,隻有毀滅,沒有停止!

“我已經控製不了凶神的力量了……”

現在,除了摟緊懷中的女子,他已無技可施。準備了這麼長時間,就為了今天和所有人一起灰飛煙滅,他沒有給任何人留退路,包括他自己。

劉一欲哭無淚,她想,這一次真的是弄巧成拙了。不是沒想過死,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可她不想死在這個男人懷裏,她不是柳依依,她是劉一!柳依依至死都在思念著她的王子,她也快死了,為什麼還要撐著,不敢說出心底的思念?

心中滿溢苦澀的味道。她想去一個叫邙阪的地方,因為她思念的人在那裏,可惜,沒機會親口告訴他了。

“笨蛋,還等什麼呢!”

她在喊已經衝到蒼黎身後的秦鉞,可是秦鉞舉起的劍卻有瞬間遲疑——他不習慣從背後殺人,尤其殺一個看起來魂不守舍的人。

就是這瞬間遲疑,另一柄劍殺氣騰騰地刺來,貫穿了蒼黎。

劉一再一次跌回輪回台中,因為蒼黎鬆開了手。他不是負傷才鬆手,而是如果他不鬆手,懷中的女子會被一同貫穿。

他轉頭,看到北齊天子握著隻露在外麵的劍柄,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仿佛不是在殺人,而是在談風弄月。

“蒼黎先生,認賭服輸,你的命,朕要了。”

那握著劍柄的手猛地一轉,劍仞在身體裏攪了個個。

蒼黎痛得抽搐,越發驚怒交加,“憑你?!”

他折斷胸前的劍刃,風帽下,黑氣愈濃。他掙紮起身,黑氣在掌間凝結,然而還沒抬手,又頹然摔倒。

高緯抽出半截短劍,看著,悠然地笑,“忘了告訴先生,劍上喂了鶴頂紅,聽說這藥連閻王都懼怕三分……嘖嘖,看先生的樣子,好像是真的。”

“你……卑鄙!”

“彼此,彼此,你也殺了我這麼多人。”

蒼黎伏在地上喘息,鶴頂紅是劇毒,他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這就是結局嗎?他好不甘心啊。

“我殺人,因為我恨,恨你們所有的人。可是你不恨,你看著你的臣民,像看一群牲口……一群以自己的死亡來博你開心的牲口,這是他們在你心中存在的價值……你才是真正的魔鬼。”

高緯在笑,可是眼中並無笑意,“你覺得我是魔鬼,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地獄中。”

“從你第一次見到我,你就想除掉我,是不是?”

“沒錯。”高緯斜睨著兀自強撐的蒼黎,眼神殘忍起來,“你的力量讓朕覺得不舒服,從小到大,朕覺得不舒服的東西就不能留在這世上。不過朕喜歡你的輪回台,更喜歡這輪回台的力量。”

他踢開蒼黎,像踢開一條狗。他走上前,扶著輪回台,俯身看著其中的女孩兒,手指在她蒼白的臉上打著圈。

“你不是斛律妍,朕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用不著蒼黎費盡心機的證明,也用不著你和高肅千方百計的掩飾。朕看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斛律妍眼裏有的東西,你沒有。”他笑得無比得意,“再裝下去就可笑了。你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就可以騙過蒼黎,不是你演技高明,是他蠢。”

劉一用盡全身力氣回他冷笑,她怕這個蛇一樣陰毒的少年天子,可她不能讓自己輸得太慘,“別把自己說得好像先知……你知道我是假的,為什麼不殺我?因為你不確定吧。大多數時間你覺得我就是真正的斛律妍,偶爾會疑惑……所以,我還是騙過你了,你和蒼黎一樣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