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百年、千載、萬古愁(3 / 3)

高緯半真半假地笑,“看到假的斛律妍也比看不到斛律妍強啊,你會說會動,怎麼看都比畫強多了,朕為什麼要殺你?不過——”他的語氣帶著三分欣喜,點了點劉一額頭,狀甚親昵,“朕現在可以借助凶神的力量召喚真正的斛律妍回來,所以,對不起嘍,聰明又可愛的劉一小姐。”

“住手!”秦鉞這次不再遲疑,冰冷的劍尖指著高緯,毫無疑問,高緯如果輕舉妄動,他的劍會毫不猶豫地刺下去。

北齊天子看起來並不驚慌,他甚至用手指彈了彈指著他喉嚨的劍,“別輕舉妄動,侍衛。這弑君大罪,你承擔不起,你的主子也承擔不起。忘了告訴你們一句,蘭陵王的軍隊被困邙阪,糧草告急。如今補給的糧草正在皇城待命——等待朕的皇命。”

“你這個瘋子!”劉一大叫,“蘭陵王守護的是你的江山,那被困邙阪的是你的軍隊,你為什麼要趕盡殺絕?”

“江山?”高緯冷笑,“朕曾對斛律妍說過,她若肯留在朕的身邊,朕願將江山拱手相送以博卿歡,可她根本不屑一顧。”

他也不屑地搖頭,不知是在模仿斛律妍的表情,還是不想回憶當時的事,抑或是,不屑再與這些在他眼裏與死人無異的人交談。

秦鉞看起來很想不顧一切地刺下去,劉一卻傾盡全力叫住他:“秦鉞,去邙阪吧,幫我帶個話給高肅,幫我告訴他,雖然他很霸道,很驕傲,很不可一世,可是我……喜歡他,把他當成高肅來喜歡,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

這句話用盡了劉一最後的力氣,她安靜地躺在輪回台裏。意識遊離中,她看到滿天魂魄在飄,那都是脫離了肉體的電波,這一次,她怕是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了吧,這是不是就叫魂飛魄散?

高緯不再看茫然著憤怒著的秦鉞,他知道他不敢刺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穴,蒼黎是柳依依,劉一是高肅,秦鉞也是。

他走到血幡旁,照蒼黎的樣子以自己的血染在劍上,劃出血符,輪回台四周的血幡再一次震動。陰暗的天空現出透亮的黃,極其不祥的顏色,大地在震顫,仿佛滾滾暗雷從天空轉移地下。

血幡突然出現裂痕,蒼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盡最後的靈力凝血畫符,與高緯的劍符抗衡。

“帶她離開輪回台!”他向秦鉞大喊,秦鉞反應過來,衝上前扶起劉一。

一離開輪回台,衝出血幡,令她魂飛魄散的力量便驟減,意識又回到軀體,頭也不再生不如死地痛。劉一沒時間慶幸,她回頭,看那個死神似的男子,終於不再是從頭到腳讓人絕望的黑色,卻是血染衣衫——她忽然覺得他的背影很熟悉。

“快走!”

秦鉞扯她,正是斷腕的右臂,劉一慘呼,差一點摔倒在地,抱著手臂低歎,卻再移動不開步子。

她熟悉那黑色的背影,身形挺拔,劍勢淩厲,不止一次擋在她麵前,救她。

“拓拔鋒?!”

她大喊,不是疑問,是難以置信。黑色的身影震了一下,又被高緯洞穿一劍——鶴頂紅見血封喉,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大地的震動越來越明顯,天也黑得像要砸下來。陰風怒號,飛雪呼嘯,高有數丈的神壇開始晃動,有倒塌的趨勢。高緯不是蒼黎,他不明白凶神的力量,隻是發覺形勢脫離了他的掌控,他照著蒼黎的樣子劃出的那道劍符似乎引發了什麼,他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在這邪異莫名的力量麵前,他渺小得像隻螞蟻。

“奠獻已事,昏昕載分。風搖雨散,靈衛薩。龍駕帝服,上騰五雲。泮宮複?寂寞無聞——送神!”

清朗的歌聲遙遙而至,像陽光衝破烏雲,宛如天籟。連屍山血海中驚恐萬狀的人們都安靜下來,靜靜地聆聽這純淨的神調。

風依然在起,卻是風破雲開,萬丈金光灑了下來,連天邊的雲都變得華彩萬千。鎏金的世界耀得人滿目生花,瑰麗得讓人流淚——這久違了的陽光。

秦鉞追尋著歌聲的來源,他看到鎏金世界的盡頭走來一個青衫白馬男子。他衣袂飄飄、風態宛然,邊走邊歌,清雅潤和,萬丈金光在他身後,烘托出一個神癨樣的男子。

可是,真正讓秦鉞興奮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那個黑衣黑馬,麵罩猙獰麵具,修羅樣的男子以及他們身後,呈雁翅隊形前進的黑色軍隊——那是蘭陵王,和他的玄甲鐵騎。

在屍山血海中掙紮的人們跪了下來,頂禮膜拜這給他們帶來生的希望的天兵天將。

“是王爺!”秦鉞的聲音幾乎可以用雀躍來形容,他急於同身旁的女子分享滿溢的喜悅。可是轉頭,才發現,在他方才愣神間,劉一早已掙脫他跑上了神壇。

劉一對外界的變化沒有反應。她沒有聽到歌聲,沒有看到陽光,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讓她牽牽念念的身影,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已經倒在祭壇上的黑衣祭司身上。

她問著他方才問過的問題:“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蒼黎臉上的黑氣慢慢退去,這也意味著他的生命在悄悄流逝。

劉一看到一張蒼白清俊的臉,年輕得讓人吃驚,劍眉星目,朗朗端正。

“拓拔鋒……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啊……”劉一已經沒有力氣吃驚,她很想哭。

然而拓拔鋒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抬起手,似乎想觸摸她的臉,然而,現在,這個動作對他來說是件費力的事。

劉一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拓拔鋒便輕淺地笑,“依依,你真的是依依,對吧?”

他眼中眷戀的神色讓劉一不忍搖頭,她隻是拚命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輕輕道:“是。”

“依依,我不想殺人,真的。可是我掉進了地獄,我把自己變成了魔鬼,我找不到自己了,怎麼辦……依依,帶我離開地獄,求求你。”

“好,我帶你離開。”

“離開,離開這裏,去我們的淨土,好嗎?”

“好……”

劉一看到拓拔鋒心滿意足的笑,那笑容足以讓在地獄中沉淪的每個人羨慕,因為那笑容,像天堂一樣純淨,充滿希望。

有人從後邊擁住她,把她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死了……想哭,就哭吧。”

“不,不想哭。他終於離開了地獄,他找到了他的柳依依,他們去了隻屬於他們的淨土,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事,能讓他們分開……”

她顫抖了一下,那個擁抱便給她更多的溫暖。

“你也可以離開,回到你的淨土。”

“我走不了了……”

眼淚終於落下來,滴在擁著她的手臂上。

“為什麼?”

“因為我的心丟了,丟在一個叫高肅的男人身上……我回不去了……”她終於開始很大聲地哭,像個孩子——割舍過去,依然很痛。

“告訴那個叫高肅的男人,告訴他我的心很疼,我快撐不住了,讓他回來陪我,好不好?”

“好。他回來了,他會陪你一起撐過去。”

“高肅……”她終於轉過身來,撲進身後的懷抱,讓自己的眼淚濕潤他的衣衫。那溫暖堅實的胸膛讓她覺得安寧倦怠,這是有依靠的人才有資格享有的疲憊,因為知道會有人寵。

她軟弱地問:“高肅,這次我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你願不願意收留我?”

“這裏是地獄,你願不願意留下來?”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就算它曾經是地獄,我也要和你一起把它變成天堂。”

高肅擁緊她,陰沉的麵具下,卻是明朗的笑容,像這萬丈陽光。

南宮博控製了凶神的力量,陽光破空而出,大地也不再震顫,一切開始平靜如昔,除了那屍山血海。然而,很快就會有人把這裏收拾幹淨,搬走屍體,衝刷血跡,這裏又是富貴皇城,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平靜地看著,麵容淡定依舊,卻不再冷漠。劉一說得沒錯,他和蒼黎一樣,都是把靈魂賣給了神的人,都是神的奴隸。可是,主宰神畢竟不同於凶神,它有善良的力量,足以給絕望中的人帶去愛和希望。

順其自然,稍加努力——他不會再去仇視自己的命運,既然,他已經無法改變自己成為主宰神的奴隸,他會善用這天賜的力量,把希望帶給在地獄中掙紮的人,尊重每一個生命。

高緯坐在地上,這位九五至尊看起來很狼狽,發髻淩亂,通天冠早不知掉在那裏,滿身血跡。方才與蒼黎大戰,他也是險象環生,可是他的笑容,閑適隨意,像坐在他的禦花園裏。

“朕輸了。”他淡淡道,很有點寵辱不驚的味道。

他把劍插在祭台上,連根沒入,揚眉看著高肅,“皇兄想怎麼做呢,帶來這麼多軍隊——逼宮?”

劉一很希望高肅點頭,因為她不想史書上的記載成為現實,可是,她也知道這不可能。

高肅眼中冷冽如昔,“臣來救駕。”

“救駕?”

高緯開始笑,放聲大笑,不能自抑。笑得劉一心頭火起,怒道:“你笑什麼?”

高緯終於止住笑聲,雖然坐著,眼神卻是居高臨下,“笑你們所有人虛偽。其實你們各個都想我死,你!你!你!可是你們不敢!”他點著麵前的每一個人。

“你是天下無敵的蘭陵王怎麼樣?你的玄甲鐵騎讓人聞風喪膽又怎麼樣,你被皇權捆著,被祖製束縛著,你就必須對我高緯俯、首、稱、臣!”

“還有你!”他又指向劉一,“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巴不得我死,我也不怕你拿那把匕首刺向我,可是你怕高肅出事,捉襟掣肘——知道你眼睛裏比斛律妍少什麼嗎?就是不顧一切的凶狠,擋我者死的凶狠!”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我曾經給斛律妍一張聖旨,答應滿足她的任何願望。她在聖旨上寫了兩條,知道是什麼嗎?”

“嫁給高肅。”劉一忽然想起青瑤告訴過她,斛律妍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讓皇上下旨將其許配給蘭陵王——想來是這道聖旨。

“聰明!”高緯眼中有貨真價實的讚賞,“像斛律妍一樣聰明——第二條呢?”

劉一小聲嘀咕:“我又不是真的她,怎麼知道?”

高緯又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沉默,他眼中就有淡淡的失望。然而他很快又笑了,像他平時那樣。

“斛律妍在聖旨上寫的第二條是誅、高、緯!”

所有人都暗自吃驚——那個女子,還真是無所顧忌,想來那種目空一切的狠毒,確實讓人有點心折。

高緯掃視眾人,眼神冰冷而不屑。他轉身,搖搖晃晃地向前走,高歌:“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複能來——”

他忽然轉身,凶狠地瞪著眾人,崩潰般地大喊:“如果殺了你們能換回斛律妍,我要你們所有人的命!”

那一瞬間,劉一看到,他眼中有淚。後人都譴責這位帝王耽於女色誤國誤民,誰又能知曉他心中究竟有幾許真情呢?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她喃喃地念著李商隱的那首《北齊》,心中一片惆悵。

“你在說什麼?”高肅托著她的斷手——那已經被他簡易包紮過了。他低頭看她,眼神關切。

劉一心情忽然好起來,她何必去猜測那位陰晴不定的天子呢,她隻要知道高肅的真情就夠了。

“我在說,前路風雨,願與君同行。”

高肅也笑了,“前路風雨,願與卿同行。”

這不是一個飛著和平鴿,鋪著鮮花的世界。劉一選擇留下,要麵對的就是戰爭、別離與死亡——她知道這條路注定荊棘,卻不打算放棄。

這一次,高肅押送著給大軍準備的糧草,再一次踏上征程;這一次,劉一送了一程又一程,長亭又短亭。

高肅終於勒住韁繩,“回吧,再送我就上不了戰場了。”

“為什麼?”劉一的聲音嚷嚷的,哭的。

高肅點著她的鼻子,“因為你這個小丫頭一直流淚,流得我心煩意亂的,我還怎麼打仗啊。”

劉一終於不再送了,從馬背上的背囊裏拿出一個小酒瓶,抽泣,“那你就喝了這個送行酒走吧。”

高肅有些心疼又有些無奈地接過來,打開,喝了一口——記憶中的味道,淡淡的,沒有特別苦,也沒有特別甜,很清爽,很安靜,很柔和,是一種不需要用全身力氣去抵抗的味道。

劉一在皇宮中為他調的酒。

“這酒有名字了嗎?”他笑著問。

“剛剛有了。”

“叫什麼?”

劉一的目光一寸寸流連在他臉上,眷戀,不舍,“千年之戀。”

“真是個好名字。”高肅把酒蓋上,小心翼翼地裝進自己的背囊。

“你怎麼不喝了?”

高肅傲然一笑,“我要帶它上戰場,在勝利的時候喝。”

他撥轉馬頭,歸隊,回頭,向劉一高呼:“等我勝利的好消息。”

劉一看著那支軍隊越走越遠,喃喃道:“當然,你一定會勝利,你會因此名傳千古,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的,還有那首《蘭陵王入陣曲》。

她想著,耳邊似乎就響起那蒼涼雄壯的調子,似乎就看到那奇兵天降似的洛陽救援。她想象著高肅帶領五百騎士,衝過周軍重重包圍,突入洛陽城下的風采,想象他脫下麵具那一刻的驚豔。

劉一忽然笑了,體內有某種東西在沸騰,臉上止不住地笑。她的眼睛亮起來——她為什麼要等他回來?風雨無阻,與君同行,突圍洛陽的時刻,又怎麼能少得了她?

她一夾馬腹,追逐那支遠去的軍隊。

“高肅,我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