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一場寂寞憑誰訴(1 / 3)

“姑娘慢點兒走,要不然待會兒又得喘了。”

伊昔隻好乖乖地慢下腳步,在湘月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木橋。

橋下是從馥香園的未央湖引過來的溪流,她才隱約想起如今已是九月,時光容易把人拋,自己竟已不知不覺在這府裏待了那麼久的日子了。

伊昔微揚起臉,柔風撲來,連著太陽也褪去那狠毒的勢頭,溫和地灑在身上,很是舒適。

出了曉鬱庭,沿著一條寧靜的沿湖長堤,遠遠的就可以看見一片黃紅交映的花海,蓬勃絢爛,迷亂著人的視野。

“今兒天氣不錯呢,馥香園的複羽欒都結果了。”湘月看著伊昔眼底漾出的柔色,輕笑道:“姑娘,路途雖然遠了些,今日就好好堅持一下,走過去吧。”

伊昔望著那片有些遙遠的林園微抽了嘴角,終是不做言語,邁開腳步,順了她的意。

湖堤開闊,夏末的涼風吹來,掀起她淡藍色提花軟煙羅,仿佛那抹藍意也要淡開在風中,慢慢消逝。

湘月伸手攏了攏她幾乎要被風吹散開來的發髻,柔聲道:“風大了些了,姑娘要不在前邊的石凳上坐坐,我去房裏拿件披風過來吧!”

伊昔搖了搖頭:“不冷,有太陽照著呢。”隻是右腿有點不適,接骨之處隱隱作疼。

湘月仍是將她送至湖岸旁的石凳上坐下後,跑著小步往蘆雪苑去了。

伊昔掃了一眼那抹杏色身影後,望向了湖麵。

那日若不是受驚的馬將昏睡的湘月和晴雲帶離,如今,恐怕連著她們倆也會無辜地要遭上一些罪吧?

將有些無力的身子懶懶地靠向了身後的石桌,感受著舒適的暖陽,伊昔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空中不知吹落一片什麼在臉上,微微的癢,她就要伸手拂過。

頭上方的日光卻被什麼擋住,略帶涼意的指間掠過她的臉頰,伊昔睜開了眼睛。

裴斯卿纖長的指間,夾著的是一片黃色花瓣。

伊昔眯了眯眼,看著剛從朝上下來還未換下官袍的他,一襲玄色錦袍,圓領緊袖襯得他清逸俊朗,一頭烏黑長發被高高挽起,極好看的一雙眉下,深黑的雙眸此刻正帶著淺淺的笑望著自己。

伊昔掃了眼那略向上彎起的薄唇,站起了身子:“王爺。”

一縷發絲從耳際垂落下來,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替她挽至耳後。

“近日來天氣不錯,多出來走走也好,有利於腿傷的恢複。”裴斯卿瞄了一眼前方的那片紅黃花林,低頭牽過她的手便往馥香園走去。

伊昔盯著那被他緊握著的手,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但眼下確實得求人,也隻好壓下了心間的不適,任他牽了去。

裴斯卿噙著一抹笑意看著麵上沾染些紅潤的伊昔:“兩日未見,氣色好多了。”

適時一陣風過,鼻尖飄過一抹淡淡的紫檀香,伊昔側了側頭很有禮貌地回道:“還得多謝貴府裏極佳的膳食。”餐餐是湘月悉心準備的藥膳,補到她想吐。

她不過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怎麼掙開眼的時候,就到了這靜安王的府上了?

那個夢甚至讓伊昔覺得自己就是個怨靈,因為執念太深,魂無所依,隻能來來回回地漂泊於人世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死之前所經曆的一幕幕:被胡鳳關在林子的小木屋裏,錯過和國外那所著名的音樂學院的代表見麵的時間,破門而入、被他們打傷躺在血泊裏的封霖,在漆黑的林子裏狂奔、被人拽入湖裏的自己,然後便是無止盡的沉浮,掙紮,窒息。

總是那樣熟悉的場景,在望不到盡頭地重複。

當伊昔終於從夢境裏掙脫出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的竟是輕柔的素白帷幔,清輝的月色。

屋內被照得雪亮,她清晰的記得精致的木窗上蜿蜒的雕花蟲草,映著月光呈現出的凹凸的陰影。

扶著床邊,伊昔顫抖著想爬起來卻很是無力地滾落到了地上,一時間五髒六腑仿佛大挪移了一般,疼得她緊咬嘴唇僵在那兒好久不得動彈。

木門忽然被推開,一雙青鍛長靴出現在了視線裏,匆匆踏過來掀起一陣疾風。身子被抱起,伊昔恍惚間竟然看到了帶著些疲倦之色的裴斯卿。

當下疼意頓失,腦中清醒十分:“怎麼是你?”說完才知曉嗓子有多幹澀難受,聲音都沒出得來。

裴斯卿並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將她輕放在床上後,似笑非笑道:“怎麼,才躺了半個月的床,就這麼想念地了嗎?”

伊昔隻有倒向床榻的氣力,可是剛躺下去,背部卻如火燒般疼痛起來,她才想起是當時拉容止瑤的時候,自己用背部抵擋住了那些亂濺的碎石,恐怕也是傷得不輕了。

“脾肺重傷,肋骨斷了一根,右腳骨折,傷成這樣伊姑娘還自己下床來了,是想讓本王佩服你來著嗎?”當初救回來的時候,被亂石劃傷的背部更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傷在她身上,自己都沒感覺出來嗎?

伊昔望著素白的床頂,覺得再沒力氣也要說上一句:“……水。”要不然等到他嘮叨完,自己也快渴死了。

水很快就被送到唇邊,伊昔仿佛是一塊久旱的大地,終於遇著了祈盼許久的甘霖,連向上帝說一聲感激都忘了,就要開始一陣狼飲。

杯子卻被他搶走,伊昔聽見他在自己耳邊戲謔地道了一句:“待會嗆著了,伊姑娘可以感受一下何為錐心刺骨的疼。”

於是伊昔隻好很斯文地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地喝。

喝了很久。

一不留神,就這樣在靜安王府溜走了兩個月。

“聽湘月說,今早上你一個人跑後山的鬆煙嶺去看日出了?”裴斯卿很是隨意地問道,語氣間聽不出情緒。

伊昔腳步頓了頓:“嗯。”

裴斯卿皺著眉瞥了一眼她慢慢挪動的右腿:“伊姑娘可真夠能耐哪。倘若還這麼跌一次,本王覺得大難不死的事情很難在你身上發生第二次。”

伊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爺可有看過日出?”

裴斯卿仍是凝著臉。

伊昔淡道:“今天醒得早。難得靜安王府這麼好的視角,不去看看真可惜了。”抬腳邁上亭子外的階梯,在他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看著那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這天下從黑夜一絲一絲遁入光明的場景,總是會讓人覺得一切還是有希望的。

伊昔隨意挑了條石凳坐了下來,裴斯卿待她坐穩後才掀袍在她身側落座。

“王爺今日怎麼回得這麼早?”伊昔漫不經心地轉移話題。

裴斯卿抬頭望了望亭外的天色:“今日皇上沒上早朝。”停頓了一會才朝身後喚道:“岑茗,吩咐下去,今兒在翠語亭用午膳。”

岑茗遠遠地從林子裏隱現,他朝翠語亭的方向傾了傾,便轉身而去。

伊昔奇怪地掃了裴斯卿一眼,又懶懶地在石桌上趴下了,想著取衣服的湘月怎麼還不見回來,一時竟困意肆虐。果然還是不能那般早起。

裴斯卿卻在一側輕聲道:“今早皇上雖未上朝,然而幾名官員的職位調動,引起的震撼倒不小。”

伊昔眼也未抬。

裴斯卿笑了笑:“內閣侍讀學士錢皓然倒是官升一級,由從四品官至從三品,”他頓了頓,“調至秦古島任太仆侍卿。”

秦古島,“蕭秦古道黯斜陽”,是一個連荒草也不生之地,是一個可以在那兒把死用來細細品味慢慢咀嚼之地。如此官升一級還不如原職留守,表麵升實則官降兩級不止。

“噢。”伊昔低聲道,“老屋崖那案子,他不是抓回來了幾個人麼?”

“可是主犯不是連根頭發也沒撈回來嗎?”裴斯卿嗤笑一聲,“回來的也都是死人。”

沒過多久,晴雲便領著幾個丫鬟繞過林子,施施然走進了亭子,將已經備好的午膳放在石桌上,又退至了亭外。

伊昔睜開眼睛,望著桌上那些菜色不覺輕歎了一聲。

裴斯卿拿起玉箸,夾了一塊琵琶鴨舌放在她碗裏,她瞬時便感覺到亭外有股冷冷的不善的目光投了過來,當即了然道:“王爺,奴婢可以自己夾。”“奴婢”二字說得極其鄭重。

裴斯卿斜挑了眉望了她一眼,低頭嚼了口飯,忽然又想到什麼:“對了,你那把琴已經修好了,過幾天讓岑茗給你送過去。”

琴頭斷了也可以修好?伊昔慢慢嚼著鴨舌,心想這古代的修補技術該有多麼的先進。

“多謝。”伊昔咽下一口飯。

他夾上一塊羊脊細骨,又想往她碗裏放,伊昔微移了碗淡淡道:“王爺自己吃就好。”

“噢,好。”他依舊在她碗裏放下菜,輕聲道:“伊姑娘快些把身子養好才是最主要的。”

伊昔盯著他的側臉說道:“養好?棋沒下完,連罪名都還沒洗清,說不準哪天王爺不高興就直接把我丟牢裏去了,竟然還要在乎好沒好?”

“若真想將姑娘關進大牢,本王何至於要等到痊愈?”

伊昔神情一肅:“王爺這話什麼意思?”

裴斯卿笑道:“本王不是和伊姑娘還有棋局的約定嗎?在這之前本王縱是再不高興也不會把你丟進大牢,這一點伊姑娘大可放心的。”

伊昔回道:“是麼。虧得王爺還記得,我都以為自己會和白冉青一個下場了。”

裴斯卿微眯了眼,收起了眼底的笑意:“若伊姑娘所犯之罪不僅僅是填詞那般簡單,下場自然不會和她有什麼不同。”

“其實那樣的結果倒也痛快,總不至於像我現在這般,連求個生死都不得。”伊昔低著頭笑了笑。

裴斯卿盯著她:“伊姑娘可是在本王的府裏住的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