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忽然來到了她的身後,貼著她的耳鬢低語道:“聽不懂?錢顧的那些心思你應該是比本王更要懂啊。”
伊昔神情僵硬,避開了他。
他笑道:“無妨,終有一天本王會讓你看明白的。”
伊昔道:“是麼?那伊昔等著那一天。”
裴斯卿眼裏的笑意有一絲收斂,盯著那抹孤傲的背影許久才朝門口喚了一聲。
便見一陣聲響後,一身黑衣的岑茗從門外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遞到了裴斯卿麵前。
裴斯卿接了過去,輕道:“伊姑娘的琴修好了。”
伊昔才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水曲柳木漂亮的花紋蜿蜒在盒身,淡淡木香散開在空氣中,伊昔看見盒子裏安安靜靜躺著的那把小提琴,燭光中的琴身正發著暗紅的光澤。
她挪步走近,在裴斯卿目不轉睛地注視下小心地將它從盒子裏拿了出來,然後輕輕地放上了弓。
弓弦相觸,琴音清亮悠揚,如溪水般流進了人的心裏。伊昔不禁微愣,這真是原來的那把琴嗎?
琴頭隻有一抹淡不可見的裂痕,琴音也絲毫未受影響,她是否該對古代的修繕技術另眼相看了?
伊昔收了弓,朝裴斯卿輕聲道:“多謝王爺了。”眼底確是無波無痕,看不出喜悅。
裴斯卿側過頭笑了笑,掃了眼她手中的那把琴,輕描淡寫道:“謝就不必了。琴的音質沒受損,隻可惜了琴身塗漆已被碎石劃壞,隻好重新上了道漆。”
伊昔先是一愣,不知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待反應過來之後才低頭將琴翻轉,果然,麵板後那一段本應存在的刻字,此刻已不見了蹤跡。
伊昔緩緩地抬了頭望著他,嘴角的笑意沒有一絲溫度:“你……”
裴斯卿挑了挑眉:“怎麼?”
“王爺這究竟是為何呢?以折磨我為樂麼?”
“伊姑娘這話實在說得讓本王不明白。”
伊昔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王爺明知這把琴對我的重要,若不是你說修,我如何會交與你?要上漆,王爺是否覺得應該問一下我的意見呢?一開始我便說了,修得好最好,修不好便將殘缺的還與我也行,王爺這又算什麼呢?”
裴斯卿看著她眼底漸漸浮出的怒意,眯了眯眼道:“伊姑娘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抹去的不過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笑出了恨意:“不過一段刻字而已?王爺,這是我的東西你當然可以無所謂,但你也無權評論它於我是否隻是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低了頭盯著燭光下那把依舊發著酒紅色光澤的琴,如今可怎麼辦才好呢?她連封霖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都丟失了,還有什麼能讓她支撐下去?
裴斯卿微擰了眉盯著她。
伊昔低道:“你怎會知它的來之不易?怎會知它對於我的意義?你怎麼會懂……”
不知怎麼,裴斯卿心內竟漸升了一股煩意:“所以……本王辜負了伊姑娘的信任是麼?”不過就是填掉了區區幾個字?
他微低頭,撫上她如雪瓷般的臉,沉聲道:“你這把琴,背麵破了不知幾處,不僅僅是重新上漆,包括修複、重製斷了的琴弦都不知耗費了琴匠多少心思,本王卻也沒想到,做成這樣伊姑娘反而不領情了。”
伊昔拉下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
“封霖是麼,嗬,真讓本王好奇,究竟是伊姑娘的什麼人。”
“那也是我的事,不勞王爺費心了。”她扭過頭去冷冷道,“王爺請回吧。”
“也好,伊姑娘早些休息。”裴斯卿也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終是落了一室清淨,伴著那把仿佛已變了模樣的琴。
連著幾日陽光明媚,靜安王府風光靜好,澄淨的光透過紙窗灑進來,帶著柔柔的暖意。
伊昔步出院子,遮著額頭望向湛藍的天幕,廣袤得了無邊際,感歎時光走得太過靜謐,不知覺間這已是她在這個世界的第二個秋了。
伊昔輕輕地閉上了眼,什麼都捕捉不到,唯有現在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是真實的,這片日光得過多少年才能照到屬於她的那個世界去呢。
能再見那秋日裏的音符,街頭的喧嘩,公園裏孩子們的玩鬧,纏繞的視線,緊握的雙手,還有陽光下,某人燦爛的笑臉。
記憶裏,他將一把卡琳的珍藏版小提琴放到她手裏的時候,笑著說:“丫頭,這可是用我自己賺的錢買的,生日快樂啊!”
那把琴靜靜地躺在琴盒裏,小巧而精致,高貴而典雅,酒紅色的漆麵映出兩人青澀的笑臉,伊昔記得當時自己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阿霖啊,我一定要帶著它登上金色大廳的舞台!你就等著看吧!”
然後呢,仿佛是他張著一雙璀璨如繁星的眸子,輕聲道“好啊我等著”,然後是他在琴的麵板悉心刻下的字,再然後……伊昔也有些模糊了。
可如今,琴也隻空留了那具軀殼,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了。
伊昔輕笑,初秋的陽光真讓人懷舊啊。
幾日後一臉冷若冰霜的晴雲來了蘆雪苑,說是送府裏入秋的單衣,其中有兩件天藍色的對襟袍衫,是王爺特地交代給伊姑娘製的。
伊昔卻看也沒看便轉身走出了房間,對僵立在那兒一臉尷尬的湘月說:“替我還回去吧,我一待罪之身在這府裏非主非客的,哪需要王爺記掛著添置東西。”
不用看也知道,晴雲當時的臉一定結得出霜。
腳傷既然已經好了,伊昔也不介意出蘆雪苑走走。
靜安王府究竟有多大呢。伊昔漫無目的地繞過一個又一個蜿蜒曲折的回廊,經過一座座玉砌般精致的樓閣,觀流水落花閑雲飛鳥,避開人群,避開喧鬧,待走到一堵矮牆旁的小花園的時候,終於發覺,自己迷路了。
看來這靜安王府的確有很大。
伊昔彎腰折下一朵紫紅色的不知名的花,準備先循著記憶原路返回的時候,卻不小心聽見身後一聲低沉的輕笑:“伊姑娘手下的這朵花好生可憐。”
伊昔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
“幾日下來還在生氣麼?”一身玄衣長袍的俊美男子聲音裏依舊帶著一絲慵懶,見她未曾停下腳步,又道:“今日天氣好,出門散散心也委實不錯。”
“也就隻能出個蘆雪苑的大門,可惜了這麼好的天氣,不能去府外看看。”伊昔話裏有話。
“本王府裏的風景比不上府外的?”
伊昔譏誚一笑:“許久未曾出府,伊昔實在無從比較。”
“若早知道這是王爺的院子,伊昔也就不會來了。”
裴斯卿忽略她語氣中的嘲諷:“怎麼會想逛到這兒來?”
裴斯卿負手走到伊昔麵前,笑看著她手裏的花:“不僅來了,還帶走了這麼一朵美麗的花,看來伊姑娘的心情應該是很不錯的。”
從窗子口看見那抹淡藍色的身影起就一直在後麵尾隨著她,想這天下哪個女子不是惜花愛花的?就她,利落地將花折了下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伊昔看著眼前一臉笑意的裴斯卿,麵無表情道:“‘有花堪折直須折’不是?”
“哦?”他揚了揚那甚是好看的眉。
伊昔繞過他的身子繼續往前走。
“有花堪折直須折?本王卻怎麼沒覺著姑娘有這般豁達的心境呢?”
實在是來散心的,怎麼會遇上這麼個煞風景的人呢?伊昔悶悶地想,不願搭理他。
“不過抹去了你那段刻字便連本王的麵也不願見,若真豁達,怎還會如此流連過往?伊姑娘……”
伊昔慢慢地停下前行的步子,打斷他的話淡道:“前天我確實是睡下了,並非什麼不願見王爺。王爺乃真豁達之人,也實在沒有必要來與我這心性狹隘的女子理論的。”
她何嚐不懂“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過執念太深,終是看不開,也丟不下。
許久,背後都沒有聲音。
伊昔看著腳下這條路通向的盡頭,似乎不是出口,便又隻好折向另一條。
“伊姑娘這是在尋找出口?”
伊昔終於轉眸望了他一眼。
裴斯卿笑了笑,轉身邁步離開。
伊昔愣了一下,隻好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出了這個不大不小卻能將人繞暈的院子。這世上真是巧事多,隨便散個心也能繞到這兒來。
“晴雲拿過去的衣裳,你可是看過了?還合身嗎?”裴斯卿在前麵問。
伊昔在後麵沉默著。
裴斯卿又笑道:“本王上回見著那匹天藍色綢緞,覺著做出來的衣裳一定極襯你的膚色,就交代她們……”
伊昔打斷他回道:“衣裳已經讓晴雲拿回去了。”
他倏地停步,轉身來一臉不解道:“拿回來了?怎麼……不喜歡嗎?”
伊昔盯著他道:“伊昔實在沒那資格說喜歡不喜歡,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王爺就不要再來為難我了。”
他一愣:“為難?”明白過來問道:“你覺得本王這樣做在為難你?”
伊昔回道:“伊昔住在王府裏本來就不適宜,當初在老屋崖也不過是無意中才護住了郡主。琴和衣裳我先謝過王爺了,不過勸王爺以後還是不要再操這多餘的心了,下棋才是正事。”
他微眯了眼道:“……多餘的心?”
伊昔不再多語,也已經隱隱看到了前方的出口,便越過他頭也不回地朝那兒走去了。
裴斯卿卻是對著那抹纖細的背影,望了許久。
他竟是操了份兒多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