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茗領著伊昔繞著小路從後門出了“醉香居”,途徑那黑漆漆的“染香閣”時,伊昔的腳步頓了頓。
零碎月光下,那裏已是荒草淒淒,杳無人跡,與前院的歡歌笑語竟形成了令人心驚的對比。樓被封掉,斯人已去,還有誰會記得幾個月前曾名極一時的那個“聲發金石媚笙簧”的冉姑娘呢?
後門外,馬車在靜靜地等著,馬低著頭“嘶嘶”地哈著氣,白霧在月色下騰騰地擴散,讓人禁不住生了絲冷意。伊昔望了望身邊的岑茗,他隻是麵無表情地朝馬車裏努了努嘴。
“上去吧。”簾子被掀開。
撐著車柄,借力上到馬車裏,伊昔掃了一眼正斜斜躺著閉目休憩的裴斯卿,便要斂了裙輕輕在一旁坐下來,卻不料他忽的睜開眼,長臂一伸就把她給抱了過去。
她一驚,伸手就要推開他緊貼過來的胸膛。
裴斯卿阻止她:“別動,這樣暖和些。看你鼻子都凍紅了。”聲音柔和,仿佛之前在房裏和她的劍拔弩張隻不過是一場假相。
伊昔惱怒地用手肘朝他腹部狠狠頂去,果然見他悶哼一聲鬆了手。
車外岑茗有些疑惑的聲音也傳了過來:“王爺,怎麼了?”
伊昔神色一僵,裴斯卿擠出抹笑意看著她,朝簾外道:“沒什麼。”
於是又落了片寂靜。
“不想說點什麼?”裴斯卿揉著被她撞疼了的地方,心想下手還真狠。
伊昔淡漠地轉了頭:“王爺想聽什麼?想聽伊昔道歉還是道謝?”
裴斯卿盯著她的側臉問道:“除了這些呢?”
伊昔不答卻悶聲問道:“王爺不覺得對那些姑娘的處罰太重了嗎?”
裴斯卿明白過來說道:“每一項處罰都是按著《大靖綱》上明文規定的來,本王從不插手,伊姑娘不信可以去查,隻是莫再冤枉本王了。”
“王爺就能撇得如此一幹二淨嗎?這樣一個繁盛的朝代,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卻這般迫害,竟然還明文規定?王爺難道不知這條令的荒謬無理之處嗎?”伊昔看著他一臉的事不關己,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裴斯卿深黑的眸子盯著她,兀自沉默。
伊昔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們很多會寧願選擇死,而不是這樣……”
裴斯卿卻微擰了眉道:“是麼,若本王告訴你,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她們,可是得出的卻是與你完全不同的答案。伊昔,你怎麼說?”
不同的答案?伊昔微怔:“……不可能。”
裴斯卿伸出手將她輕輕地攬入了懷裏:“玉皠當時也隻是閉著嘴縮在那群女人身後,選擇妥協,選擇接受,畢竟死亡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可怕的。這是她們的選擇,本王得尊重不是?”
伊昔麵色微冷:“王爺給的這兩種選擇……她們有得選嗎?”
裴斯卿抵著她柔柔的發頂說道:“人各有命。她們或許是無辜,可是這世上無辜之人無辜之事多了去了,不多這麼一樁,就像本王明知那白冉青也不過是他白冉華手中一顆棋子,但是既然卷了進去參與了,本王也就沒理由勸自己再留住她了。”
伊昔僵硬地推開他,聽著他以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著那“白冉青”三個字,啞聲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有些留戀懷裏短暫的溫暖,坦然道:“是。”
伊昔又問:“所以連她最後央求的一麵,你也不屑於去見是嗎?”
“本王覺得,若是見了倒會讓原本還存著的一點憐憫之心消失殆盡,不如不見的好。”
“她即使是懷著別樣的心思接近的你,卻從一開始,就捧上了一顆真心。”伊昔幽幽說道。
裴斯卿淡笑:“那又怎樣?”
伊昔盯著他如深潭般的眸子:“你果真無情。”
他卻低笑:“她真心所以本王也要真心?”
伊昔蹙起眉頭。
“那你的真心呢?伊昔,你對本王不也一樣麼?”
伊昔回道:“這是兩碼事。”
裴斯卿笑:“好,那本王就再問你一次,願意留下來嗎?”
“我以為我上回已經同王爺說的很清楚了……”她適時地提醒。
“那便是答應了?”他不等她說下去,笑著接道。
伊昔聽著他話中的無賴之意,不可置信道:“我哪裏答應了?”
裴斯卿笑著說:“若沒答應,你今日如何會出來?本王對岑茗說的可是‘若伊姑娘想清楚了,就帶她出來吧’。”
伊昔不可置信之下,語塞了,說道:“那是岑茗沒和我說清楚。再說了,伊昔沒那個心,王爺難道不怕……”
裴斯卿毫不猶豫地打斷她:“本王說了不在意這些。”他是真的想清楚了。
“夠了。”伊昔扭過頭,獨自朝角落裏坐去,不再說話。
裴斯卿知她已生了惱意,輕笑一聲,便任她坐遠,自己隻是托了腮靜靜地凝視著那張側臉,任時光過去。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伊昔掀開車簾徑自下了來。剛站穩,卻聽得府裏急急地傳開去幾聲呼喚:“梁大人梁大人!王爺回府了!”
很快梁成蔭那高大魁梧的身影便出現在朱紅色大門口,一路急奔而出,迎向那剛下車的裴斯卿,愁容滿麵地說道:“王爺總算回來了。”不小心瞥見了一旁的伊昔,梁成蔭的神情怪異了一下。
“怎麼了?”裴斯卿皺著眉看向匆忙而來的梁成蔭。
“宮裏那邊……太子殿下不知讓什麼給魘住了,這會兒正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把皇上和郡主給急得……王爺?”
裴斯卿對伊昔說了句“你回房去吧”便轉身拎著衣擺重新上了馬車,卻見梁成蔭還楞站在原地,不禁皺眉道:“上車啊。”
梁成蔭回過神來急匆匆地登了上去,便隻見了一路飛揚而去的塵土。
伊昔轉身,朝府裏的祁老管家微微笑了笑,便隨他一起進了大門。而後謝絕他的護送,一個人朝自己的蘆雪苑走去。
恍惚憶起了一張童稚的笑臉,以及很是老氣的一聲“多謝姑娘相救”。那個孩子怎麼會讓東西給魘住了?
一個與這片江山緊密相連的家庭,吃什麼,穿什麼,睡哪兒,一個決定,一個玩笑,甚至是一個噴嚏,恐怕都變成了一件極為複雜的事情了吧?紅牆黃瓦下不能奢望天真簡單,而那個皇家的孩子,如今又入了哪個夢魘呢?
不過終究是他們皇室的事,與自己無關。伊昔雙手環住了自己,隻感歎這夜風刮得可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