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霜和含露是一對雙胞胎姐妹,不過十八年華。自幼就被“紅坊”領養,學習長笛和古琴,時歲積澱下來的好底子便是對音律的領悟來的比旁人要快一些、深入一些。這也給伊昔省下了不少氣力。
“伊姑娘,這個地方……”含霜湊到伊昔身邊,指著曲譜輕聲問道。
伊昔正在給含露的古琴調音,昨晚可能被誰動過,不僅音成了怪調,弦都斷了一根。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含露也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說。
伊昔也不再追問,爭名奪利之事,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況且還是在這樣一個為皇宮效力的地方,任誰都想拔個頭籌,又怎麼可能不存在爭鬥?
伊昔轉頭看向含霜手指的地方,明白過來說道:“音吹不穩是因為氣息不穩,在這個地方,”她在曲譜上指著一個音說:“先換口氣,像這樣……”伊昔用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旁聽來的循環換氣法,給她示範了一下。
她果然很快就領悟過來,伊昔看著她,淺淺一笑。
換好琴弦,再調好音,含露重新試了一下,音質竟恢複到和之前的一樣,不禁笑著驚歎:“真的……好了!”
於是伊昔才領著她們開始練習那首《海濱音詩》。
時光走得那般安靜,不知覺間已近正午,從窗子外吹進來的股股熱風讓屋子裏顯得有些燥熱,伊昔起身去將窗戶關緊,回身的時候卻看到那一對雙生姐妹正默契十分地在演奏曲子,這場景,竟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她依稀記起了那首《流浪者之歌》,第一次登台和封霖合奏的曲子。那年音樂節之前,她和他從未相識,隻不過是因為先前的搭檔來不了而臨時換成了他,隻來得及合過兩遍,第二日兩人便登了台。
之後伊昔總會想,如果那年沒有那首《流浪者之歌》,她就不會遇見那個叫封霖的男孩,沒有封霖和伊昔的故事,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還記得當時鋼琴音起的那一刻,伊昔感覺到從腦中席卷到四肢的一種微妙的麻酥,像聽到什麼召喚一般她放上弓拉開了第一個音,彈跳的音符仿佛有了生命,和著低低的鋼琴音一同在她的世界裏飛舞,忘了台下的觀眾,忘了對手帶給她的緊張與壓力,忘了那個同台之人也不過是自己前一天認識的而已,所有的所有,不過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台下連綿不絕的掌聲,伊昔沒有仔細去回應,因為她在回轉身的時候,看見那個如陽光般燦爛的鋼琴男孩,咧開嘴朝自己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那般仔細地看著封霖,笑著的封霖。
伊昔這般想著的時候,卻忍不住在心裏將自己嘲笑一番,記憶中的片段究竟能在時光中保鮮多久?
拎上早已經空了的茶壺出門,伊昔看著自己投在地上的頗為怪異的影子,隻看了一下她就別過了眼,就如同她不願意在這個世界裏照鏡子,她終究不願去看那般陌生的自己。
神思恍惚地走出了霜露閣,正要往右拐到後院去的時候,伊昔卻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輕喚,讓她猛地清醒過來僵在那裏,忘了該如何動彈。
“伊昔?”聲音慢慢拉近。
不一會兒,那人一襲青色衣衫已經走到了伊昔跟前。正午的陽光太刺眼,照得她幾乎掙不開眼睛,隻見了那人瘦削的體型,以及一張襯著青色衣衫下的極其蒼白的臉。
還有一條從額頭劃過太陽穴再隱入鬢發的,極為醜陋的疤痕,讓他原本清俊的臉上平添了抹煞氣。
伊昔回過神來,眯著眼望著他淡道:“錢顧。”
他仿佛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伊昔,真的是你……那日我遇見的,果真是你……”
在巷子裏那日,隻見著她低著頭的背影,雖感覺有一絲熟悉,但畢竟沒見到那把她從不離身的琴,倒是看到了她親自將扶辛給撂倒在了地上,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是她。
她怎麼可能來蒼厥?
可是此刻,他卻不得不相信了。
伊昔揚了揚手中的瓷壺:“抱歉,讓一下,我得去弄點水。”說完就要繞過他離開。
錢顧一急,竟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等等。”
伊昔目光微冷,迅速將袖子從他手中扯了出來。
他的手還僵在空中:“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錢大人。”
錢顧神色稍微恢複了一些:“伊昔,你在這裏幹什麼?”
伊昔淡道:“如錢大人所見,謀個生計罷了。”
他震驚道:“你,你是……這裏的姑娘?”
伊昔笑了笑,不想解釋,朝他微低了低頭道:“就算是吧。錢大人您忙,我就不打擾了。”
他卻攔住她欲走的腳步:“伊昔……你就真的這般不願意見我?”
伊昔停住腳步,望著他。
他蒼白著臉朝伊昔走近了一步問道:“你為何會來蒼厥?”
伊昔淡笑道:“我為何會來蒼厥?難不成,隻允許你錢大人來蒼厥?”
他也笑,卻帶著一抹淒涼:“嗬,我為何……來蒼厥?伊昔你真的想知道嗎?”
伊昔轉了身,並不想聽。
他表情有一絲尷尬:“伊昔,那日在靜安王府,你為何不願見我?”
伊昔語氣帶諷:“那日……哦,沒辦法,當時伊昔受了重傷,腿腳不靈便,不方便見。”
他眼裏閃過一抹黯淡的光:“你……至今都沒有原諒我是嗎?”
伊昔頓覺好笑:“原諒?錢大人開什麼玩笑?您難道做了什麼事需要我來原諒的嗎?”
“那日在老屋崖,我也是不得已才那樣做。”
“老屋崖那日……發生了什麼?伊昔愚笨,實在沒看明白。”
他忽然抬起頭,眼底閃現一抹張狂:“伊昔,你不用這般嘲諷我!我不在乎你怨我!如果重來,我依舊會那樣做!裴斯卿那樣的人,死一百回一千回都是不夠的!”
“我不怨你。我哪敢怨你?”伊昔輕歎。
?“最初還以為你是來救我的,嗬,沒料到你卻是想借我來取他的命……蘭花手鏈是吧?你在上麵究竟塗了什麼迷香呢?可惜啊,我們不在一個馬車裏,沒能如你願的將他弄暈,終究,該死的,都沒死。”
伊昔看著他蒼白的臉,繼續說道:“反倒是你們錢家,終於在你的手裏敗落了。”
錢顧咬著牙狠狠道:“是裴斯卿害的!”
“不,是你自己引來的禍。”
“就是他!因為他,我爹才將我趕出家門,讓我沒了容身之地,來到這蒼厥之國!是他逼得我哥不得不親自斬了黎叔,宋叔……他還抄了我們錢家……”
伊昔微怔,錢家,給抄了嗎?
“看到我額頭的疤了嗎?嗬嗬,伊昔,我差點就死在了沙漠裏!那刀子……差點就從我的頭上砍了下來!要不是我躲得及時,現在,哼,恐怕早已是一堆白骨!”
伊昔盯著他額頭上那個,因為他的情緒而變得更加的猙獰的傷疤。
低歎一聲,伊昔繞過他說道:“你現在不是過得挺好的麼。”
“可是裴斯卿給的,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總有一天,我會一筆一筆還給他!”
伊昔背著身:“你,還沒打算休手?”
“為何要休手?伊昔,我每天早上醒來,看見這額頭上的疤,便會想起冉青、我爹、我哥、還有黎叔他們……我怎麼可能安心地活下去?”
他又走到她跟前:“你告訴我,我如何能忘記,如何能安心地活下去?”
“這樣下去,何時才是個盡頭呢?”
“盡頭?隻要他死,便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