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慕斯達在沉睡。
微涼的夜風從窗口吹進來,衝淡屋子裏飄著的一股奇特的熏香,燭光搖曳,折射著各色名器上金燦燦的光,有些還隱約能看見刻著的一串奇怪的文字。鵝黃色的帷幔被掀動,飄飄悠悠幾乎就要拂過床上靜睡著的女子。
她的眉很濃,眼眶比較深,鼻梁也很高,豐潤的唇此刻正輕抿著,昏暗的燭光下,她那白淨的膚色卻是極淡的,裸露出來的皮膚也因為很薄而讓人感覺不真實,整個人看起來竟似有些透明。
這就是他們說的——快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的天昭公主?
伊昔慢慢地在床邊蹲了下來。她未曾想到裴斯卿要帶她來的地方,竟然會是天昭公主的“崑玉殿”,讓夜琮將重重護衛撤掉,屋裏連個丫鬟都沒有留。
“你不是一直以來都想見她嗎?怎麼現在猶豫了?若還不進去,等到她真的消失了,恐怕你即使有機會見也見不著了。”站在“崑玉殿”前她出現片刻恍惚的時候,裴斯卿說了這樣的話。
當時的伊昔才回過神來,望過去卻又跌入他那一雙如深潭般漆黑的眸子裏,映著幽幽月色,竟讓她覺得莫名的踏實和心安。那一刻,伊昔似乎聽見心尖的一聲奇怪的響動,仿佛某張緊閉著的小門毫無預料地被輕輕拉開了。
屋內昏暗的燭光照得床上的人更加飄渺,伊昔靜靜地看著她,尋著她那微弱得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呼吸,輕聲問道:“你是安琪……是嗎?”
她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Angel,原來你是angel。”伊昔噙著抹淡笑看著她,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臉頰:“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從那個世界來的是嗎?”
夜琮說:“安琪她呀,盡喜歡搗鼓一些奇怪的東西,衣服嘛要做成個奇形怪狀的才好,不是這裏打個孔就是那裏挖個洞,飾品什麼的也隻戴她自己設計出來的樣式,身為公主還親自下廚給個婢女做東西吃,那些琴棋書畫女工什麼的倒是一點兒都不懂,也不肯學,還一有空,就領著她那幫宮女練習什麼……什麼……‘瑜伽’。還特喜歡研究別人的心思,偏生說得都還蠻準,真不愧是應了‘天女’這一說。”
如此這般的你可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我呢?
“馬受了驚嚇失了控製才將她甩下來的,不過至今也未弄明白當初為何會發生這種情況。”夜琮說這些的時候也顯得很迷茫。
如果你沒有墜馬,嫁到靖國了,我們可能早就相遇了吧?
伊昔看著她緊閉的雙眼,輕聲說道:“我……不過是一個尋了你很久的人,一直都想見你,可是一直都沒有機會。”聲音低低地在房間的上空回蕩,在這靜謐的屋子裏顯得有些孤清。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想要來見你,見了又怎樣呢?還能回得去嗎?”
“安琪,在這個世界裏,你可曾害怕過?彷徨無措過?可曾想回去過?”
“我卻怎麼也忘不了,那個生死未卜的男孩,我還未完成的夢想,我的家,我的奶奶,父親,甚至是死去的母親,每天每天,我都在靠著回憶支撐自己走下去。”
“我當初帶了一把小提琴,可是它已經有很久……都不在我身邊了,我恐怕也快要忘記怎麼拉了吧,是不是終有一天會要忘記呢?忘記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那些融入骨髓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東西?最終忘記了回家的路?家裏的那些人呢?是不是也早已經將我們給遺忘了?”
“我一直覺得這不過是我做過的一個最荒謬的夢,醒來就可以了,可是每天早上我醒來,看見的依舊是這樣一個世界,這個我不想待也不屬於我的世界……這個夢究竟何時是盡頭呢?”
伊昔感覺視線有些模糊,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可是如今,連你也快要消失不見了,我……該怎麼辦?安琪,你究竟是真的要消失了,還是要回到那個世界去了?”
伊昔看著她那似乎變得比之前更淡的身體,輕聲道:“無論哪種,我都羨慕你。”
伊昔盯著她安靜的睡顏失了神,終究是聽不到任何的回聲,就像那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在了白白的牆上,自始至終也是隻有她一個人的而已。
許久,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仿佛自己這麼多時日來的堅持已在這一刻全麵鬆懈,心裏變得空蕩蕩的。她站起身子,最後望了她一眼。
“安琪,我希望……你是真的回去了。”
說完便毫不留戀地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
門外,有一抹人影正靠著廊柱在等她,許是因為涼氣重,正操著手試圖取些溫暖,聽見門開的聲音,月光下的身子微微一動。
伊昔加快步子走到他麵前,卻聽見他沉聲一問:“見過了?”
伊昔低著頭:“見過了……謝謝你。”
他卻很快就轉了身:“那就走吧,夜琮還在外麵等著。”
於是兩人不再說什麼,由夜琮領著,沿著來時的路,出了蒼厥這聞名天下的金色大殿。
出宮門之前,夜琮拉住伊昔問了一句:“安琪,真的會死嗎?”
伊昔看著他,淡道:“不知道。若真的死了,怕也是回到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吧。”
夜琮一臉了然地望著他們離開。
靜悄悄的街巷隻聽見他們輕淺的呼吸聲,月色卻在青石路上投下兩道交纏的身影,裴斯卿看著那高高的人影正以一個很愜意的姿勢將瘦小的身影護在了懷裏,親昵而旖旎,不禁微彎了嘴角,保持著那樣的姿勢一路跟在了她的身後,始終不願抬眼,因為知道一抬眼,便能看見那瘦小身影的主人原來離他是那般的遙遠。
伊昔始終隻是埋著頭在前方趕路,心想著如今人已經見過了,琪翊便能帶著懷若回大靖了,回到他們心心念念的地方,不必再陪她在這兒耗下去了。以後,就真的隻會是她一個人了。
那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會不會太冷情了?
伊昔輕笑,罷了罷了,不過回到起點而已,怕什麼。
遠遠的能看見小木屋的影子了,伊昔卻忽然頓住腳步,想了想朝身後道:“王爺明日就要回大靖了,伊昔如今欠了王爺一個人情……”
裴斯卿盯著地上那兩道已經變得漠然和疏離的人影,沒等她說完就輕聲道:“不用了。”
從一開始便注定的糾葛,一個“欠”字怎可輕易了清?終究都不過是心甘情願罷了,心甘情願地在感情裏先沒了自己,心甘情願讓對方將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地傷過。可笑的一個情字嗬。
裴斯卿慢慢地踱到她麵前:“伊昔,你與我,究竟誰欠誰,怕是已經說不清了。”
伊昔一怔,望著走到麵前的那抹蕭索的身影,正想說什麼,卻一不小心瞥見月色下自己的家門前,竟立了十來個陌生的黑影,想到屋裏的懷若和琪翊心不由得一緊,忘了要說的話,就要快步跑過去。
手卻在下一刻被他拉住了,伊昔有些僵硬地轉頭望著他。
“不用擔心,是來尋我的人。”裴斯卿那雙甚是好看的眉此刻微微擰住,他將伊昔拉至身前,柔聲問道:“你剛要說什麼?”
伊昔才稍微放下心來,又聽得他後半句問話,想了半刻才道:“想說,王爺他日若再來蒼厥,伊昔一定請王爺喝酒。”這可以算是一種感謝的方式嗎?
裴斯卿有些失落:“他日?伊昔,你打算在這兒住下去嗎?”
伊昔笑了笑:“其實留在哪裏都一樣,蒼厥也不錯的,民風又開放,比起住在大靖,恐怕還會自由得多。”
他盯著她臉上的那抹笑:“可是琪翊他們終是會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