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和沿柳則是變成了小書童。
唯獨燕如雪——雖是換了衣裳,卻仍是女子的裝扮。
藕色重紗的高腰褥裙一絲不苟地係著,明明是循規蹈矩的打扮,卻因裙擺是桃花粉和胭脂紅揉合而成的魅麗色澤,在舉手投足帶出旖旎無數,迷亂了旁人的心神。
再瞧一眼那玲瓏清妍的眉目,縱是自詡見多識廣的百曉生,在那一刻,也是傻愣住了的。
山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燕如雪瞧,就怕眼皮一開一合,少瞧了一眼。一路上,撞了好幾次牆。
邊紅杏雖也是滿眼驚豔,但自己終究也是女子,倒也不至於對燕如雪垂涎三尺。
隻是,這樣一位天下無雙的美人身處一派香豔浮靡,最不缺的就是不懷好意的好色之徒了。
一路行來,借故搭訕者有之,伺機揩油者有之,盲目跟隨者有之……
百曉生收了扇子,以扇輕點沿柳的頭,“沿柳啊,還記得你幼時曾問過叔叔,什麼是禍水?”
“叔叔,沿柳如今知道了呢。”沿柳展顏,笑眼彎彎,說不出的甜淨可愛,“禍水之名,燕姑娘當之無愧。”
被扣上了“禍水”的高帽的燕如雪倒也不生氣,笑得愈發嬌媚,眼波流轉處——回應她眼神的,竟是滴答、滴答的口水聲。
似是對這般景象甚為滿意,燕如雪轉過身,對百曉生綻開笑顏,趁他愣神,牽過他身旁的沿柳,俯首,“柳兒,姐姐調教你做禍水,可願意?”
阿——嚏——
沿柳很失禮地打了個噴嚏,然後,揉著鼻子一臉歉意地向燕如雪賠罪,“燕姑娘,你身上太香了,害我打噴嚏了。”
在沿柳張嘴之時,燕如雪就以繡帕遮麵,是以,她那如花容顏依舊如花,髒了的隻是一方繡帕。
“不打緊。”
“燕姑娘,”沿柳還在揉鼻子,“俗話說天妒紅顏,你若是甘心做個禍水,又怎會要出家呢?”終於揉完了鼻子,“沿柳雖然年紀小,但幼承庭訓,深明以色事人終不能長久這個理。所以,燕姑娘的好意沿柳心領了。”
若不是燕如雪臉色不佳,聿百裏不方便傷了美人心,他是真想為沿柳的言辭鼓掌喝彩的。不愧是百曉生教養的孩子,不僅牙尖嘴利,還能指桑罵槐,前途不可限量啊!
山茶偷瞄了一眼環顧四周的邊紅杏,默默想:沿柳這般大的孩子正是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兒的時候,小姐又造孽了!
“沿柳,過來。”
邊紅杏似是發現了有趣的事物,招呼沿柳一起去瞧。
沿柳蹭了過去,順著邊紅杏手指的方向望去——
前方是綿延而去,看不到邊際的兩層小樓。無數環肥燕瘦、濃妝淡抹的女子披著紅、掛著綠,揮舞著手中的絲巾,無數條五顏六色的絲巾臨空招展,香豔了,也熱鬧了。
細聽,還有那一聲嬌過一聲的“寶貝兒”、“心肝呐”入耳。
沿柳畢竟還是個孩子,生生被這些膩死人的稱呼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是到了揚州城溫柔鄉的腹地。
那些小樓簷下都懸著各式花燈,燈火輝煌,亮白如晝。
樓前車水馬龍,都是玩樂之客。
看他們的打扮,販夫走卒、士官大夫、書生俠客……不一而足。
“揚州是個好地方啊!”百曉生感慨。
既然是來揚州見識風月的,那自然是要去風月最妙處的。
未曾嫁進慕容山莊的時候,邊紅杏就聽人說過一句話——不貪功名與爵位,隻求醉死誰與歡?
這話裏便藏了號稱揚州第一風月場的名——誰與歡!
如今到了揚州,必定是要去這“誰與歡”瞧上一瞧的。
“誰與歡”不難找,樓最高、門前馬車最多的便是了。
隻,這裏並不是最熱鬧的。
亦是兩層小樓,簷下掛著花燈,隻是樓上沒有那些揮舞著絲巾招攬生意的女子。大廳雖然高朋滿座,卻是也很清靜,隻一名素衣女子撫琴,垂首低吟淺唱。
“女肆斜影疏,良人如初顧。纖手如玉脂,淡妝勝羅敷。引君入香堂,言詞論今古。君心城切切,妾意情楚楚。盟定三生約,共譜月下曲。豈料鴛鴦棒,分飛相思苦。縱有抱柱信,不能容世俗。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但求同歸土,又把前緣續。”
曲落,掌聲不息。
“歡小姐此曲真真是隻應天上有,人間不得聞啊!”
“若能得歡小姐青睞,小生此生就死而無憾了。”
“哼!誰不知道歡小姐眼高於頂,想做她的入幕之賓,下輩子都難呐。”
“要真有那傲骨,又怎麼會流連這煙花之地?那傲骨啊,隻怕是給咱們這些隻夠銀子聽曲,不夠銀子一親芳澤的人看的。”
嘈雜喧囂。
不滿、怨憤背後,何嚐不是包含了那些近乎過分的企望、希冀?
這些話,台上彈唱的女子明明是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裏,抬眼的時候神色卻無波動,隻眼角眉梢帶著點抹不去的倦意。
似倦又非倦,無情似有情。
——這便是誰與歡的老板,清歡。
流落風塵,依然能讓無數客人稱上一聲“歡小姐”,必然有些不同凡響之處。
邊紅杏正瞧著,忽聞耳旁傳來一聲嘀咕——“這位姑娘看起來很麵熟啊。”
不消想,說這話人定是封爵以。
邊紅杏幾欲笑出聲,堪堪忍住。
這幾日,她總算是知道了,在這江湖第一殺手眼中,但凡是美人兒,他都會覺得麵熟。其實呢,他轉個身就會忘了美人如畫的容貌,再相逢也還是那句“這位姑娘看起來很麵熟啊”。
燕如雪也深知這一點,這幾日都盡量避著封爵以。封爵以那句萬年不變,有著搭訕嫌疑的“這位姑娘看起來很麵熟啊”她一日聽不下十回,耳朵都出了繭子了。現下,誰要是對她說這句話,她立馬擠出一臉猙獰來回敬上一句:“我和你爹也很熟!”
百曉生和聿百裏隻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再美,還能美過他們身邊這位道貌岸然的女壞蛋?
沿柳咂了咂嘴,偏頭去看燕如雪,“燕姑娘,她還不如你呢。”
“……”
燕如雪默然了。這稱讚……她還是出家算了!
在眾人的認知裏,歐陽東風沉默是應該的、正常的。他一直都是這麼冷冰冰、生人勿進的模樣。
但——
歐陽東風開口了。
“女肆斜影疏,良人如初顧。纖手如玉脂,淡妝勝羅敷。引君入香堂,言詞論今古。君心城切切,妾意情楚楚。盟定三生約,共譜月下曲。豈料鴛鴦棒,分飛相思苦。縱有抱柱信,不能容世俗。公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歸土。”頓了頓,又道,“這最後兩句一改,聽著倒也不覺得悲涼了。”
“沒想清歡撫琴消遣卻是遇上了知音人。”清歡盈盈福身,款款朝歐陽東風走了過來。
這一行人,一進門她就不得不留意到了。
曾幾何時,她這小小的“誰與歡”竟有鼎盛到如廝田地,不僅男子喜好前來,連女子、孩童也一並踏足了?
誰與歡倒不是沒有接待過女子。
有些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仗劍江湖的女俠,因為心底的好奇,換了男裝前來的也不少。
她也不點破,隻是讓姑娘們奉上酒好好伺候著就是了。
這行人裏,也不缺扮了男裝的女子。但,卻還杵著一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是女子打扮,不免讓她心下有些不悅——這女子到這裏,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砸場子,二是賣身。
前者讓她煩心,後者讓她寒心。
二者,她都不喜。
清歡在距離歐陽東風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笑道:“清歡想與公子行個酒令,清歡若輸了,那清歡便向公子走一步;公子若輸了,那公子上前一步,清歡後退一步,可好?”
“請。”歐陽東風道。
聿百裏悄悄問封爵以,“老大,歐陽居然還念過書?”
封爵以冷哼一聲,“我也念過書。”
這……絕對是比從此江湖上少一個塞北第一女壞蛋,多出一個亂來師太還要震撼的事情!
聿百裏絞盡腦汁,才想出了一個四字成語來描述這個信息——匪夷所思!
“老大,你還記得你都念過哪些書嗎?”
“三字經。”
……好吧!《三字經》也算!
“老大,要不,你背兩句來聽聽?”聿百裏想,如果老大能把《三字經》背完,那他就回家寒窗苦讀去,也許一年半載就能中個舉人啥的光宗耀祖了!
封爵以瞥了他一眼,輕輕開口:“給我滾!滾遠點!”
不多不少,剛好兩句!
每句三字,字字珠璣。
聿百裏失落了,看來,他這輩子是不能光宗耀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