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酸丁詞客任誰晴(1 / 3)

“多謝各位記得家師!”

隨聲而入的是兩名少年,十四五的年紀,眉清目秀,是兩張不會令人討厭的臉,一看便知剛才的話並非出自他們之口。左邊的少年邊走邊笑,“祖爺爺已經騎鶴去了。”

聽這言辭,傅心中已有了“他們莫非是焦飯野老的徒弟”這一念頭,再抬眼,一道身影出現在兩名少年身後。

濃墨身影,仿若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縱眼當今江湖,從來不缺少年才俊、風流俠士,隻是,這人無端端這麼走出來,不牽風,不帶霧,甚至一點輕功也沒用上,卻將一室人等全都比了下去。

他一襲黑袍,袍角墜了些白,皺褶起伏,不知是什麼花紋。深墨衣衫映得他膚色白皙,雖然唇色略淡,但無損其縱眉長目的優雅。最為詭異的是他的發色,鬢角各挑了一縷束起,宛然陰雲密布前的天空色澤——蒼灰無力。

酸丁詞客,風月貪婪,誰畫青山兩眉淡。縱然他衣色樸素,卻令人不由得暗歎:好一個典雅之人!

傅起身上前,“不知三位……”

左邊少年抱拳,“我叫掃農。”

“……”右邊少年動動唇,似乎不情願開口,他也的確沒開口。見此,左邊的少年笑著替同伴說道——

“他叫掃麥,是我師弟。眾位剛才提到的‘焦飯野老’正是我們的師祖爺爺。”

傅掃了他們一眼,眼睛定在他們身後。站在掃農、掃麥身後的人半垂眼簾,一言不發。

靜——

靜——

掃農回頭看了一眼,用力一咳,對傅咧嘴一笑,“這位是家師。”說完,退後兩步,扯了扯那人的袖子,輕叫:“師父!師父!”

那人抬眸一笑,“焦飯野老是我師父。聽說廬山派的大弟子中毒了,我想看看,可以嗎?”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聽起來與人熟稔,可言語中又有些疏離之意,讓人不知如何回答。傅久曆江湖,心思一轉,笑問:“老夫傅,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翁曇。”那人也不隱瞞,淡唇微勾,坦然相視。

傅對他並無印象,對他的名字也是陌生,隻當他是江湖新起之秀,又因他神色自然,傅對他漸漸生起好感,當下道:“若是翁公子能解去小徒體內的奇毒,老夫感激不盡。”

這時,翁曇小聲說了一句話,似乎隻是自言自語,可在座眾人功力深厚,耳目清晰,將他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傅也因他這句話麵色一僵。

他說的是——“我隻是好奇,順道上來看看。”

傅神色未霽,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咳,翁曇的視線向側方微微一移,直視梅千賦。待他咳定喘停,翁曇動了動唇,似想說什麼,但袖子被掃農一扯,立即轉了視線。他這一移,梅千賦卻望了過來,起身走近他,問道:“不知翁公子……可還記得區區?”

翁曇聞言調回目光,盯他良久,良久……淡唇淺淺一抿,歉意道:“抱歉。不知在何處見過公子。”

梅千賦在他那句“抱歉”時便已垂落眼簾,揚起無奈的笑,輕道:“時隔久遠,不記得……就算不記得……”他突然低頭理了理大袖,無人窺到他此刻的表情,隻一刹那,他抬頭又道:“既然是焦飯老人的高徒,還請傅掌門讓他快快為令徒醫治才是。”他語中略帶失意,仿佛一位牽掛多年的友人突然說不認識他一般。

翁曇不為所動,隻看傅,一雙風月含情的眼似在說:你若同意我就去看看,不同意我就走。

角落處,不知哪位廬山派弟子咕噥了一句:“師父,救大師兄要緊啊!”

傅聽到後歎了口氣,抬臂道:“翁公子,這邊請。”

翁曇頷首示謝,請他帶路。掃農、掃麥雙雙跟上。經過梅千賦身邊時,蒼發之人微微一頓,頭偏了一下,但因身後兩位徒弟追步過快,若他在此一停,掃農、掃麥必然會撞到他,無意多想,他步履不變地隨在傅身後,那一刹的停頓就像不曾發生過。

梅千賦捂嘴咳了數聲,轉步隨在他們身後。雨岩與三名侍者緊隨其後。

眾人來到廂房,遠在門外就聽到裏麵的爭論聲。細聽之下,原來是盧三十與唐小瓜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偏偏一個性格暴躁,一個句句含譏,中間偶爾穿插一兩句旁人的勸和聲。傅快步走入,爭論停了一下,盧三十與唐小瓜向眾人掃過一眼,在翁曇與梅千賦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扭回頭又開始鬥嘴。

翁曇不認識這些人,在門邊找了片略略開闊的地方站定,無意上前。梅千賦不知是喜靜還是怎的,踱進屋後也是隨意一站,正好站在翁曇右手邊。

印楚萇也在房內,傅見他到來,趕緊上前招呼,寒暄數句,替眾人逐一介紹後,急問:“不知印公子能否解佐命的毒?”

印楚萇搖頭,“傅掌門,令徒所中之毒怪異刁鑽,製毒者混合了多方毒藥,環環相扣,現在已知的毒素,既有我嶺南印府的‘鹿夢’,也有北疆劇毒‘行香子’,還混合了軟骨散和其他不知名的毒藥,這些毒雖然讓元公子昏睡不醒,卻也互相抵製,似乎下毒之人並不想即刻取人性命。可若是解去一種毒,毒性就無法平衡相抵,隻怕毒發更快。”

傅眼中閃過絕望,倏地向門邊看去,期盼翁曇上前診治。翁曇盯著桌上一點,恍然不覺。

“師父!師父!”掃農在他身後輕叫兼扯袖子。

蒼發公子驀然回神,瞥了徒兒一眼,歪頭想了想,繞到桌邊搬了張圓凳,再走到床邊,將凳放下,坐下,靜靜盯看昏迷的元佐命。因他容貌奇俊,器宇迷魅,眾人以為他有異於常人的治療手段,見了他搬凳子的奇怪舉動也一語不發,隻專心盯著他,不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望……坐下的身影一動不動,仿佛入定。

房內靜如地獄閻羅殿,呼吸如雷。倏地,蒼發公子拉起袖子,抬起右手,“掃麥。”

沉默的徒弟立即從袖口抽出一根銀針,走到床邊,在元佐命唇上紮下,拈取一滴血後,遞到他兩指之間。

聞……銀針在手背上一抹,血滴覆於白皙的肌膚上,鮮紅奪目。將手放於鼻下輕嗅,翁曇一言不發,表情不動。

問……淡唇張了張,合上。元佐命昏迷無知,他問了也是白問。

切……翁曇拉起元佐命的手,食指與中指曲成握脈之勢往他的腕脈上一壓,凝神細探。不過,他拈脈拈得未免太久了點,拈得旁人都以為他不是專注,是發呆。

就在傅忍不住上前詢問時,他突然放開元佐命的手,徐徐站起,彎腰,將圓凳搬回原位放好。然後直視傅,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人解。”

眾人不明,盧三十揚起眉,似回憶什麼。

“師父的意思是,元佐命中的毒叫‘人解’。是吧師父?”掃農解釋之餘還不忘求證一下。

翁曇點頭,“對。”

見他知道毒藥名稱,傅眼中燃起希望,急道:“翁公子既然知曉此毒,不知可有解法?”

淡唇輕開,依然是兩個字:“無解。”

“人解……無解……人解……無解……人解無解!人解無解!人解無解!”盧三十大叫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傅掌門,你徒弟的毒我解不了,告辭!”

他說完要走,傅快步攔在他前麵,焦急不已,“盧兄且慢!既然知道此毒名為‘人解’,眾位何不想想辦法為小徒解了此毒?”

盧三十歎氣,“傅掌門,不是我不願意想辦法,這種毒根本就沒有解藥。就算你用奇紅丹護住他的心脈,吊住他的命,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毒發身亡。我看你還是不要浪費丹藥了。”

“盧兄,難道一點希望也沒有嗎?”

“沒有。傅掌門你有所不知,‘人解’仍是用九毒八解炮製而成,也就是用九種奇門劇毒和八種相對應的解藥共同炮煉出來的,雖然聽起來這九種毒藥和八種解藥相生相克,可正是由於它們相互抵抗,八種解藥無法化去九種毒藥的毒性,以至造成中毒之人昏迷不醒,可又診斷不出原因。這些毒性經由人體脈絡運行全身,九毒八解,此消彼長,彼消此長,反反複複,損耗人體內髒。最後,受毒者五髒六腑膿爛不堪,咯血而亡。”

“可是佐命現在仍然昏迷,是不是還有希望?”傅拉起元佐命的手,雙目含淚,“還有……還有……梅公子方才送來一粒泰皇金丹,可不可以……”

一名廬山派弟子送上木盒,翁曇瞥了一眼,微嗤:“浪費。”

不想看慈愛師父與苦命徒兒的苦情戲碼,他將視線調向另一邊,正巧看到有人衝他招手,笑眯眯。他記憶不差,認出搖手的是剛才在林中偶遇的迷路少女。

“大哥,他就是剛才帶我下山的蘑菇公子。”印麟兒小小聲在印楚萇耳邊引見。

“蘑菇公子?”印楚萇疑惑地看了小妹一眼。他記得,剛才傅介紹時明明說那位公子姓翁。但長兄畢竟有長兄的風範,見小妹的眼睛靈靈閃閃定在翁曇身上,印楚萇莞爾一笑,走上前,“翁兄,多謝你對小妹出手相助,才讓這丫頭沒迷在森林裏回不來。”

“舉手之勞。”蒼發公子怡然淺笑,全無冷傲。

“在下冒昧問一句……”印楚萇貼近了些,壓低聲道:“翁兄,人解之毒當真沒有其他方法可解嗎?”

翁曇沉默片刻,答他:“念幾句咒,紮幾針。”

印楚萇奇了,“哦?念咒和紮針就可以解毒?在下愚昧淺知,還請翁兄指教一二。”

翁曇盯著印楚萇看了一會兒,似想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愚昧淺知”,可印楚萇身後總有一顆腦袋搖啊搖,一會兒從印楚萇左邊肩頭伸出來,一會兒從印楚萇右邊肩頭探一探,笑意盈盈,眼如新月,就如……

熱窩邊的螞蟻!

哂然一笑,他卷卷袖子,正色道:“《針邪密要》有咒記:手提金鞭倒騎牛,唱得黃河水倒流,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印楚萇:“……然後?”

“一針紮上鳩尾穴。”

鳩尾……印楚萇極力忍下懷疑的情緒。他知道鳩尾穴在胸口肋骨的正下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鳩尾穴入針就能解毒?”

“它可緩解心痛、心悸,消除咳嗽、呃逆,令人心平氣和,遠離焦躁。”翁曇的神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眉眼之間也無戲謔。印楚萇沒有感到絲毫惡意,可就是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唔……有點……

“狗屁不通!”

太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印楚萇抬頭,正要看是誰這麼善解人意,吐他心聲,卻見滿屋人的視線都投向門外,剛才那道聲音似從空中炸響一般,幽昧撼心,令人血氣翻湧。

洪爐點雪之間,一道黑影自飛簷上翩然而下,身姿靈敏,有著說不出的精妙。

好輕功!眾人心頭暗暗喝彩。那人一襲碧竹軟袍,頭發支離短碎,有些異類。待那人抬眸顧盼之際,一張俊美風流的臉盡數入眼。他向室內瞧了一眼,皺眉,“洛君不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