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酸丁詞客任誰晴(2 / 3)

一名年長模樣的廬山派弟子上前道:“敢問閣下可是在找北岩派的潘洛君?”

“對對對,潘洛君,正是潘洛君。”他點頭,“在不在?她在哪兒?”

“不知閣下是……”

“老子閔友意,你沒聽過嗎?”那人狂妄又不耐地掃了廬山派弟子一眼,視線直接越過他,衝室內某人戲道:“庸醫,數日不見,你一向得意,可喜!可喜!”

“數日不見,友意兄豐姿比神,可賀!可賀!”

閔友意勾唇一笑,隻讓觀者覺得春意無邊,滿眼綴白淺粉的杏花天色。他的話卻語重心長:“庸醫,別怪老子多嘴,醫者父母心。”

聽他這話,醫者隻要治了人,豈不就成了別人的父母?翁曇瞟他一眼,應對得當,“我尚未娶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閔友意循循善誘。

“你我皆是拆浮圖之人。”翁曇一針見血。

“你剛才什麼南鬥六北鬥七的,當心誤人性命。”

“是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笨——眼神如此說著。

閔友意斜眼微視,慢慢抿起嘴,輕飄飄叫出兩個字:“庸醫!”

翁曇毫不退怯,“蝴蝶!”

閔友意張張嘴,正要開口,盧三十驀然叫道:“何方無名之輩,竟然來此叫囂。”

杏花眼漫不經心地一抬,“老子剛才不是說了嗎?”

“好大的口氣!”盧三十冷哼,“我可沒聽過。”

“沒聽過?”杏花風流的公子表情微訝,隨即斜眸一笑,那一笑,仿佛子夜月下的一縷涼風,拂得人心頭一涼,卻也無端回味,就如鬼魅迷了心思一般。他又道:“那你現在聽到啦!”語中隱有一股蠻橫之意。

“聽過又如何?”

閔友意伸伸懶腰,將手肘擱在蒼發公子肩上,笑問:“喂,庸醫,他問聽過又如何哦!”

一直被冠“庸醫”之人徐徐偏了偏頭,回他一笑,“是啊,聽過又如何。”

“你說如何呢?”

“我不如何。”

“你不如何,難道要我如何?”

“你也不如何。”

“你不如何,我也不如何,那誰如何?”

翁曇抬起一手,拈起兩指夾住閔友意的衣袖,一提,一放,將他的手從肩頭移開,嘴裏應道:“你想如何,你該如何,你喜歡如何,那就如何啦!”

你一言我一句,兩人竟旁若無人地拌起嘴來。

盧三十在一旁聽得七竅生煙,深吸一口氣,正要大吼,閔友意突然看向他,俊目晶亮,語調卻是不屑:“聽過就要記住。”

住字未及音落,盧三十突然大叫一聲向後倒去,眾人隻見他抱著左腿,滿臉痛苦,可他的左腿上並未見什麼傷口。在場眾人隻有傅和梅千賦看清了他的出手,表麵上看,盧三十因他一招曲腿橫掃向後跌去,實則因為他快比閃電的一爪。那一爪抓在盧三十的小腿肚上。

廬山派弟子見他突然出手,立即將手按在劍柄上,警惕防範。

“胖子,你是學醫的吧?”閔友意一招之後負手玉立,誠懇無比地說,“快點治好你的腿。不然,到時隻剩下一條腿可別怪老子。”說完,視線掃過手握劍柄的廬山派弟子,戲道:“老子找到洛君再陪你們玩。庸醫,治不了人就別在這裏浪費時間。走了!”語如煙雁,繞梁三尺之際,人如飛天戾鳶,轉瞬無影。

傅因擔憂元佐命,歎了口氣,無心追出去再生事端,隻是快步上前扶起盧三十。拉起他的褲筒,腿肚上赫然是兩道烏青爪痕。如此短的時間內就令傷痕顏色恐怖如此,那閔友意的功夫路數想來有些詭譎,聽他口氣與翁曇熟稔,不知他們是何來曆……傅心思一轉,表麵不動,眼角卻開始留意翁曇的舉止。

“蘑菇公子……”印麟兒不知何時站到了掃農身邊,悄問,“人解裏麵已經有了八味解藥,再多加一味不可以嗎?”

翁曇並不因她的稱呼氣惱,隻道:“加多一味不難,難的是知道加哪一味。”

“啊……”印麟兒失望了一下,“真的無解嗎……”

“也不是完全無解。”翁曇頓了頓,似不想再說下去。

他的聲音雖低,傅卻聽得一清二楚,聞言急衝上前,喜道:“如何可解?”

翁曇瞥了他一眼,轉看掃農。不料一直站在不遠處的梅千賦也插來一句:“區區也想長長見識,不知何物可以化去‘人解’之毒?”

師父,不要看我不要看我,誰讓你把心裏的咕噥說出來啊……掃農假裝沒收到自家師父的求救眼神,一點打岔的意思也沒有。

翁曇瞪了徒兒一眼,並無刁難傅的意思,爽直說了出來:“一種果實。”

“哼!”唐小瓜冷道,“你說一種果實可以解元公子的毒,在下請問,不知是哪種果實?何處生長?切合哪味毒性?難道這種果實服用之後,元公子的毒就自然而解了?”

“……是。”

“那在下倒真要請教翁公子了。”

“酸漿睡茄。”

唐小瓜一怔,突然大笑起來。眾人不知他為何發笑,盧三十脾氣更是不好,啐道:“你笑什麼?”

“我笑翁公子信口開河。所謂酸漿睡茄,就和不周之稻、夢澤之芹、越酪之菌、長澤之卵、霧綃之衣一樣,世間難見。可能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隻不過是前人的杜撰罷了。”

冷眸斜飛若蝴蝶穿花,翁曇淡淡一哂,“先生江海之學,小生是井底之蛙。”言下之意很明白:你們信就有,不信也罷。何況,他這“井底之蛙”都知道的東西,“江海之學”的唐小瓜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慚愧慚愧呢?

傅問:“不知什麼地方可以采到這種果實。”

“不遠。”翁曇抬平眸子,似笑非笑,“五老峰鬆鷹崖就有。”

一聽“鬆鷹崖”三字,傅臉色凝了起來。鬆鷹崖在五老第三峰,削壁千丈,下方絕壑深不見底,別說采摘果實,就連人攀不攀得上去都成問題。

翁曇好人做到底,一次解釋夠:“從五老第二峰峰頂向第三峰望去,崖上七分處就是酸漿睡茄的生長地。它獨莖叢生,一莖五葉,葉片深紫色,莖頂開白花,花落後結一顆淺紫果實,約一寸長短,小茄子形狀。采摘酸漿睡茄的最佳時間是雷雨之後。它通常日出之後開花,茄花必須經受蛇涎澆灌才會結果。而引出盤睡在洞內大蛇的唯一方法就是天雷。”

“天雷震蛇。”梅千賦輕喃,聽翁曇又道——

“那蛇名為鬆蟒。天雷一響,大雨傾盆之後,鬆蟒不耐洞中悶濕,必然出洞散心,順便尋食果腹。它會非常耐心地張大嘴,滴著蛇涎等酸漿睡茄結出果實。”

梅千賦輕咳道:“這豈不是蛇口奪食?”

“是啊。”翁曇理所當然地點頭。

唐小瓜又是一笑,“翁公子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是否曾采摘過酸漿睡茄呢?既然有,不如直接拿出來為元佐命解毒,也不用在這裏長篇大論浪費時間。”

翁曇瞧也不瞧唐小瓜,黑眸盯著地麵一點恍恍然一笑,輕道:“沒有。”停了停,又道:“傅掌門,天色不早,告辭了。”言畢,墨袖一蕩,舉步向外走去,濃墨絕色的背影就如來時那般自然,一時竟無人阻止。

印麟兒想也不想,扯了印嶠和侍女追上,竟也有“趁著天色尚早趕緊下山”的意思。印楚萇張張嘴,啞然失笑,回身辭別傅,見他憂心忡忡,一心想著酸漿睡茄,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抱拳之後,追著小弟小妹的腳步離開。

一路快步,追上印嶠和麟兒後,他聽前方師徒三人絮絮輕言——

“我說明天,你們為什麼偏偏催我今天上來?”是翁曇的聲音。

“師父——”掃農老氣橫秋地一歎,“您為了取蛇毒,在林子裏睡了三天兩夜,已經耽誤了不少時日。我和掃麥在山下守了三天,三天哦。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順道上來看看。順道,反正順道嘛。”

“……”

“師父……”掃農快走幾步,賊兮兮湊上去,“您完全不必那麼詳細告訴傅酸漿睡茄的地點和采摘嘛。”

“為什麼?”

“您在火上澆油。”知道卻得不到,痛苦啊。

“……你在教訓我?”

“徒兒不敢!”多麼理直氣壯的聲音。

“……我看你沒什麼不敢。”無風生情的眸向徒兒微微一勾,低低喃歎,有些嗔責,有些無奈,卻絕無冷漠和壓厲。

這人,隨和得過分了些……印楚萇如此想著,突聽身後有響動聲,側首一看,原來是梅千賦的轎子。兩名轎夫足音輕淡,轉眼便越過他們。他低頭端詳泥麵上的足印,很淺,比他們尋常走路踩下的腳印還要淺上三分,而轎後侍衛的腳印根本看不到。試想,兩名轎夫抬一頂大轎,轎內還坐了人,卻隻在泥上印出兩道淺不可察的腳印,其輕功已是上乘。小小轎夫尚且如此,錦迷樓的其他人更加不可小覷……

“大哥,快點快點!”印麟兒手圈喇叭在前方催促。

印楚萇丟開一刹那的擔憂,廣袖迎風,背落煙霞,舒胸一笑,“何必那麼匆忙。四弟,小妹,難得遠到廬山,為兄……”

他們有種不太妙的感覺……印家兄妹對望一眼,齊聲大叫:“大哥!”

“為兄隻是想說,這天豐美景令人不得不感慨,垂雲五老顛,廬峰近空顏……”

“不要賦了啦!”印麟兒悲哀地吸吸鼻子,與印嶠心有靈犀般,一起扯了印楚萇下山。

他們的大哥,登高必賦,逢物必詠。看到有人射下一隻紅雁,他作《朱雁賦》,路過河邊,瞧見有人釣起一尾白魚,他作《白鱗賦》,爬山他作《秋風賦》,遊湖他作《逐浪賦》……賦來賦去,賦得他成了人人口中相傳的印府“才子”,而他們——水深火熱啊。

被兩人打斷詩興,印楚萇並不生氣,一邊走一邊搖頭道:“四弟,你知道太君這次為什麼讓我看著你?”不等印嶠回答,他自己先答了,“因為太君知道,你的脾氣又直又衝,不知道拐彎,如果隻放你一人出來,一定會得罪不少醫家前輩。”

印嶠瞥了小妹一眼,背著印楚萇做鬼臉,吐槽不落大哥後,“那大哥,你知道太君為什麼讓我和你一起來?”根本沒打算讓印楚萇應答,他重重一歎,“因為太君知道,你那登高必賦、一賦就忘形的毛病一定會耽誤行程!”

“……”

翁曇下山後,與掃農、掃麥投宿山下小鎮內的蓮花客棧。小鎮四通八達,遊商、墨客絡繹不絕。

兩天後,天色未明。淩晨時分,天空突然雷聲大作,濃雲卷陣,將一抹初曦掩得密密實實。春雷聲音很大,就如除夕之夜的鞭炮響在耳邊,驚醒了不少鎮民。既然被“雷”醒,忙於生計的人們便早早起了身,開鋪的開鋪,放攤的放攤,忙忙碌碌,描繪著他們的一日之計。畢竟,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對於不需要忙碌的人,通常是一頭蓋上薄被,繼續夢周公。這其中,也有人純粹被雷聲吵醒後睡不著,披衣而起,洗漱停當,讓有心人瞧見了,便被冠以“勤早”的好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