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就是這麼一個人。
借著蒙蒙天色點燃小紅爐,滾水,衝杯,沏茶,慢慢呼吸,令滿腹盡是綠茶的芳香。嫋嫋茶香中,蒼發公子灰衣半係,端著一盞白瓷裂紋老翁垂釣杯,杯中香茗六分,閑閑側坐窗邊,盯著簷下不知名的一點發呆。偶爾,低頭飲一口茶水,舌尖在唇齒邊沿徐徐摩挲,感味茶韻。不知盯了多久,他隻覺得耳中聽到的雜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
“庸醫!”
真清晰!翁曇在心中默忖,回身看向一不敲門、二不問早就這麼直接推門闖進來的閔友意。雖然不介意,他還是輕責:“你沒手敲門嗎?”
“有啊。不過……”閔友間抬腳勾過圓凳,撩袍坐下,徑自取了壺裏的茶,一看色,二聞香,三……直接一大口喝下去,全無品茗的意思。茶水下肚後才又道:“到你這裏需要敲門嗎?”
“……”翁曇保持沉默。也對,去他那邊從來不用敲門,也沒門可敲。
閔友意放下空杯,盯著側麵的老翁垂釣圖,兩指輕輕扣打桌麵,黑眸凝流一轉,轉向蒼蒼發尾,笑言:“你被人盯了兩天。”
“我知道。”翁曇抬平視線,看向拐角的幾間客房。兩天了,總有廬山派弟子遊說他上山為元佐命解毒。
“老子指的不是廬山派那幫家夥。”
“我知道。”烏色一點,眸子從窗外收回來,蒼發公子為已幹的茶壺衝入新水。
印家三兄妹也投宿在此,正是他房間斜對麵拐角的幾間客房。此外,錦迷樓的一幹人等也投宿此處,甚至包下了客棧裏所有的天字號房,手筆之大,足夠蓮花客棧的老板半夜笑醒。
“喂,打雷了。”輕慢的調子在他耳邊響起。
“嗯。”聽得到。
閔友意又問:“你今天上山嗎?”翁曇沒答他,盯著茶葉發呆。靜默了片刻,直接房外廊道上傳來掃農和掃麥的說話聲,閔友意才“嘻嘻”笑了兩聲,兩手托腮湊近他,目不轉睛。
兩張臉近在咫尺,呼吸曖昧交錯,彼此可聞。不知將這種姿勢保持了多久,漸漸,兩人由最初的趣玩相視變為目力對峙。甚至,連沉默也算上了一份。不過,總有一人要先開口。
先說話的是閔友意,“庸醫……”
“……”
“你有沒有見過明堂令?”
“沒有。”
“那種叫‘人解’的毒對你來說可以解吧?”
“……可以。”
“醫者父母心!“
翁曇挑眉,無奈道:“友意,你想要《焚天火羅圖》就直接說。”這家夥不僅花心,對武學更有著超乎常人的癡迷和狂熱,甚至,承載了令人嫉妒的天賦。明堂令他不會放在眼裏,但《焚天火羅圖》卻絕對合他的胃口。
“老子一向很直接。”不鹹不甜地瞥了他一眼,閔友意抓抓頭發,轉問:“庸醫啊,江湖上那麼多名醫都沒辦法解毒,為什麼你看一看聞一聞就知道了?掃農告訴我的。”最後一句是解釋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師父的手抄裏有記錄。”翁曇卷起鬢邊一縷蒼發,夾在指間徐徐滑落,“幾年前,師父曾帶我來廬山采過酸漿睡茄,所以我知道哪裏可以采到它。而且,我以前也試過調製‘人解’,不過試了很多次才成功。”
閔友意吃吃笑道:“是死了很多次才成功吧。”調製毒品肯定要拿動物試驗效果,他試了很多次,豈不是死了很多動物?
對於他的話,翁曇沒有否認,隻道:“人解是一種很麻煩的毒藥,光是集齊製藥中需要的材料都很困難,也很費時間。要融合九種毒藥的毒性,有的可以將已經製好的毒藥直接加進去,有的卻必須從製毒的原草原蟲中煉取。而且,毒藥研製的成功,不僅僅在毒性方麵,更關鍵的是在解性方麵和控製擴散方麵。三者齊全才是成功。”
隻有毒,沒有解,那是不入流的所為。
有毒有解,卻無法防止後餘毒性威脅他人他物,隻算毒中上品。
有毒有解,可以最大限度的擴散毒性和最小程度的控製毒害,這才算是毒學研製的成功,亦是毒中絕品。
閔友意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隻用少少一點毒藥就能毒殺一大片人的,才是毒中上品?”
“對。”但不是絕品——這話他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沒必要為了什麼毒是上品或絕品而爭論。
“……庸醫,老子知道你不是記仇的人。”好肯定。
“嗯?”
“老子以前沒得罪過你吧?”
翁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淺淺一笑,“你以前有沒有得罪我,我不記得。不過,以後你會不會得罪我,你自己可要記清楚了。”
“……叫你庸醫真是太對了。”
“那是友意兄承讓才是。”似憶起兩人初識時的趣事,翁曇捂嘴輕笑,斂目睫動之間,眉色溫潤,蒼發微動,漣漣生出一段潑墨山水的風流。隻可惜小小陋室,有心人無幸得見。
閔友意麵含微笑,倒也不在這種問題上與他較真。論武學,他從不自稱第一,但也不會懼怕他人,論醫學,他就真的是“霧”了。庸醫的醫術他從不懷疑,而且,窟裏的那幫家夥也從未懷疑過……思及此處,他臉皮一動,又開始發出意思不明的“嘻嘻”聲。
翁曇被他的笑聲震得耳朵發麻,隻得出聲:“嫣,我可不可以請教,你現在的腦子裏在想什麼?”
閔友意,姓閔,名嫣,字友意。因為他極厭他的名,故爾總以“閔友意”自稱。
“我在想……”閔友意語出驚人,“你是不是要我幫你摘酸漿睡茄?”
“容我提醒你,”翁曇放下白瓷裂紋老翁垂釣杯,慢慢地、清晰地說,“我不是來為元佐命解毒的。”
“老子知道。”閔友意無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身為七破窟的厭世窟窟主,庸醫當然沒那麼多正氣凜然,就算他肯,我尊也未必同意。不過庸醫來廬山的確是為了一件事。這件事大概要從四個月前說起。當時武林各大門派弟子無端遭人殺害,而且都是被各掌門幫主看好的後起之秀。慘案連連發生,眾門派卻毫無頭緒,一時人心惶惶。為了尋查真凶,崆峒、峨嵋、北岩、太行四派聯名請盛名江湖的“鬆俠”追查幕後小人。這“鬆俠”正是廬山派的青年才俊元佐命。在元佐命追查的同時,扶遊窟亦在收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請,千萬別以為扶遊窟窟主酈虛語多麼古道熱腸,隻因扶遊窟主掌七破窟訊息來源,無論大道小道、吃飯扒灰都要知曉一二,因此她才命座下部眾阿本主責追查此事,不料阿本追查到廬山一帶卻被五名蒙麵白衣人所傷。雖說阿本機警,交手數十招後察覺到不是這五人的敵手,於是邊戰邊退,伺機逃離,沒想到五名蒙麵白衣人緊追不放,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重創阿本。等扶遊部眾發現阿本將他救回來時,三魂七魄已經被黑白無常勾得差不多了。縱覽傷口,前腹十道,後背三道,均是入骨三分,胳膊和腿上各有大小不等傷痕、青烏近百處。庸醫花了三天時間才將阿本的命從地藏王那裏贏回來,這筆賬,自然要找人算一算。
翁曇盯著他的眼睛,以確定他的的確確是真的在表示“知道”之意。閔友意在他的注視下歪歪唇角。
好吧,他確定這隻家夥是在表示知道,也就順便接受他的同情好了……翁曇默忖,為兩人的空杯注滿茶水,不再說什麼。其實,查這件事應該是虛語前來,收集信息原本就是扶遊窟的強項,對不對?為什麼他這個庸醫——對這個稱呼他已經習慣了——會跑到這兒來?
這又要回溯到一個月前——
在他以為,武學,也就是醫學。準確說是醫學的一種——經胳。經脈順暢,則真氣應運而生,周而複始,生生不息。隻有生生不息,方可內勁雄厚,內勁雄厚,才可製敵於坦蕩,無驚無懼。以此為據,他上個月熬了一副藥,想測測這副藥可以提升多少功力,虛語聽說之後非常爽快地一碗喝幹,然後……
她的兩條腿失去知覺了。
“這也不怪你,庸醫!”閔友意端起杯喝了一口,“你把虛語的腿給毒殘了,就算她不找你算賬,她的座侍也不會放你逍遙。”
翁曇承認:“的確是我的錯。虛語既然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她的腿。”
他來廬山是為尋找藥材,可他漏了一點:虛語不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他讓她雙腿暫時失了知覺,她便借這次尋藥之機差遣他打探消息——原本隻是打探消息——可那幫家夥聚在一起閑聊了一陣,喝完幾壺茶,聊成了讓他把這件事處理幹淨。
這……好,責任所在,他也不能推辭。
若問他是不是覺得愧疚了虛語,那倒沒有,虛語既然肯喝他調製的藥,即是相信他,對於一個相信他的人,他從不會愧疚。病狀隻是暫時的,他會治好她。至於酸漿睡茄……
“我今天會上山。”他拿下壺蓋,將已呈爛色的茶葉倒出來。
“去摘酸漿睡茄?”閔友意理所當然這麼猜測。
他搖頭,“我想去摘一點新鮮的雲霧茶葉。”
閔友意臉皮霎時一僵,彼此注視片刻,他開口:“盡管去摘。”不過他會記得避免喝他炒製的雲霧茶。經庸醫雙手炒製出來的茶隻會喝得人腿軟腳軟兼拉肚子抹脖子,這是窟裏一幫部眾的經驗實談。窟裏暗傳:庸醫的茶是仙茶,凡人喝不得。
“叩叩!”敲門聲響起,伴著一聲輕叫:“師父!”得到允許後,掃麥端著早餐推開門。翁曇看了閔友意一眼,邀請,“既然來了,一起吃早餐。”
“……”閔友意的視線越過他的肩看向窗外,似乎吃這頓早餐對他而言是件很難決定的事。片刻後,他搖頭,“謝了,老子有事。”
長身立起,直接告辭。
掃麥將早餐移上桌,回頭看到的是風流公子飄然而去的一片衣裾。
一刻工夫後——
掃農在客棧前堂看到的是某風流公子與印家兩位公子共桌早餐,並對印家小姐大獻殷勤,其言語如珠,逗得印家小姐笑靨如花。此情此景,印家兩位公子居然一聲不吭,就連怒目相向也沒有,不得不令掃農敬佩。
想了想,掃農蹭近距離,支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們說的無非是今日打雷,廬山派可能會去摘酸漿睡茄,又聽風流公子說自家師父今日一定會上山。
印家小姐聽後,眨著漂亮的大眼睛看向兩位兄長,印楚萇立即說:“四弟,難道機緣巧合,不如我們也去見識一下酸漿睡茄。”印嶠點頭。印楚萇又說:“不知閔兄稍後會不會上山?”風流公子沉吟不語,直到印家小姐的眼睛移到他身上,這才笑著點頭,“能與麟兒共遊五老峰,是我的榮幸。”
掃農的下巴差點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