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中,覺得自己已經掙紮在地獄的邊緣。既害怕墮往輪回,又心痛地不想回去。耳邊一直響著舜安顏的聲音:“瀟兒,你回來……別睡了,快醒來吧……”周圍是安靜祥和的氣氛,似乎每個人都對我很好,我回家了嗎?我急於想確認,所以想拚命地睜開眼睛。
當看見床邊坐著的已經兩鬢微白的舜安顏時,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全部流了出來,“哥哥……”
看見我醒了,舜安顏和守在邊上的秋霞還有朝雲暮雨都不由喜極而泣。
虛弱中,隻有牢牢地抓住舜安顏的手,想告訴他我暫時沒事了。心裏卻仍在滴著血……想著他的那句“兒臣願意”。不禁問自己,那個是他嗎?是我愛了三十多年的胤禛嗎?他竟然會答應康熙殺了我。
過了幾日,方可以下地。天已經入了冬,因為我素來怕冷,屋內攏著許多火盆。可還是覺得冷得徹骨。舜安顏告訴我那天我是被李德全派人送回來的,回來時衣裳的前襟吐得到處都是血。好在太醫說隻是以前落下的舊疾突然間鬱結胸中,才導致的。
秋霞端來藥的時候,我擺了擺手,不想再喝。已經進了十一月了,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康熙應該在這個月內就會龍禦歸天,一切都不遠了。我的生命……喝那些藥又有什麼用呢?
十一月七日,康熙去南苑行獵,不豫,還駐暢春園。
再見到康熙時,他整個人已經瘦弱一大圈了。看見我時仍然是十分自負的樣子。我微微地笑,這位千古一帝的人生快走到盡頭了。此時看他,有憐惜,有怨恨,有不解,有傷心……但更多的隻是感慨。
康熙看上我的眼睛,有些遲疑,“當初你說的話不後悔?情願為他的野心去死?”
後不後悔?我也問了自己許多遍。可是任憑心中如何疼痛,還是未曾有一絲兒的悔意。
曲腿像康熙行了一禮,“我願意為他的天下去死,他願意為了天下舍棄我,總算是殊途同歸了。還望萬歲爺成全。”
康熙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指了指後麵的桌子,“去看看吧。”
我過去拿起桌上放的明黃聖旨,正是傳位給胤禛的聖旨。看著曆史在自己手中漸漸清晰,有一絲被捉弄的感覺。從我來到這個世界,就知道這樣的結局。我所能做的隻是實現這個結局的方式而已。看著聖旨旁的酒壺,心知那必定是我這一生最後一壺酒。長歎一口氣,跪倒,“謝皇上恩典!”
康熙點了點頭,“都拿走吧。知道你必不想在這宮中喝最後一杯酒的。”
我叩頭謝恩,正準備退出,康熙又道:“讓隆科多來告訴朕消息。”
我點頭,曆史本就應該如此,我隻是照做而已。
康熙笑了一聲,“此刻才理解你所說的‘胸中愁萬端,均付酒三千。誰解癡醉人,回首已惘然’。隻是不知道老四會不會懂。”
我默默地念著昔日自己寫的詩句,我自己懂了嗎?
十一日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康熙的心思已定,找出了一張素箋開始給他寫這一生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胤禛: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回首相看已化灰”。心中雖然有萬千疼痛,卻不曾後悔這樣一個選擇。嚐憶舊時情景,唯感歎命運弄人。寧願不要如此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
相識相知三十餘年,隻願你以真心待我。曾試以我與天下問你?你選我。當時就知曉你已騙我,心內不忍相信,卻寧肯你騙我。靠一點執念知道最後的答案。原來你心中早已選好了那個結局。你我互為知己,我豈會不知你心中所要所求?唯有感慨我乃一癡人而已。
阿瑪曾言我,“因愛果生病,從貪始覺貧。色聲非彼妄,浮幻即吾真。”當時覺得了然,到如今才知自己從未懂過。所難懂者,隻因為心有癡念。紅塵中,轉瞬繁華已經司空見慣。身在百仗紅軟中,自己卻從未跳出貪癡嗔恨。所由怪者,隻是自己。
別後,勿牽念,勿牽念。你隻須記得我心中不悔。
停筆後,覺得自己心裏還有許多話不曾講出來,隻好又找來一張紙,隨筆寫下我與他的點點滴滴,才覺得胸中的苦悶散盡。
一張機。轉瞬繁華如雲飛,倩紗窗下人憔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夜夜愁無寐。
兩張機。幼時塘畔繞青梅,留待枯荷與誰陪。詩詩情誼,點滴相記,君可曾想起?
三張機。濃雲殘卷家國祭,與誰語淚與誰憶?靈前溫情,相共相陪,從此君情係。
四張機。潭柘寺外雪滿地,參天古塔鬆柏枝。共君掃盡,浮華塵世,指尖生暖意。
五張機。疏影人盡漏聲稀,新婚宴爾君連理。窗棱閣前,一人獨坐,心痛君不知。
六張機。雪地細說相思味,君許妾身長流水。強說歡期,兩人俱苦,莫待把情棄。
七張機。共君西湖遊人醉,結發與君春波媚。並蒂蓮開,同心草下,何處異京華。
八張機。觀瀾榭內住多時,信君別有脫身計。如花美眷,過盡流年,銀絲生發際。
九張機。一朝風雨淚分飛,君負妾情柔腸碎。舊時攜手,誓約踐破,此生亦不悔。
十二日的傍晚開始下雪,零落飄下,隻覺得好美好美。我站在雪地裏,抬手去接那雪花,卻怎麼也接不住。
阿瑪還在西北戰場不曾回來。三叔和舜安顏注視著我,看我在雪地裏轉動著。
頭有些昏眩,“三叔,哥哥,我跳舞好看嗎?”我回頭看他們。
舜安顏轉頭不再看我,拿起了手絹偷偷地抹著眼淚。
三叔低沉了一口氣,“瀟兒,你覺得值得嗎?”
我開始笑,過了好半晌,“三叔,有什麼不值得的呢?我從未想過我竟然值得了一個江山,一個天下!哈哈!更何況,這是我早就對他承諾過的,會盡自己最大能力幫他去爭取那個天下。何況隻是用我的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