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才會相思(3 / 3)

皇上說:“新年的時候,你四哥在乾清宮裏醉了。”

胤禎記得新年時在禦花園園裏開宴的第二天,他清晨進了乾清宮的左翼給皇上請安,梁九功說:“昨兒四爺醉酒,皇上沒讓回去,安置在乾清宮裏。”

胤禎進去時,四哥胤禛正跪在殿前,給皇上請罪。

皇上說:“酒後難免失言,可還記得醉酒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四哥說:“兒臣惶恐,不記得了。”

皇上說:“昨兒大家高興,朕也高興。朕前些天給你說的事,你去直隸廠辦一辦,跪安吧。”

胤禎訥訥問道:“四哥說了什麼?”

皇上說:“你四哥是個穩重識大體的人,他醉得糊裏糊塗的給朕說了好些個渾話。朕雖然有些生氣,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朕也不是那麼不開明的人,你四哥鍾意翠翹,朕成全他,把翠翹賜給他。你選福晉的前一日,你皇額娘就宣了翠翹進宮,因為太子的事情給耽誤了。胤禎,你能有什麼非分之想,她將來是你皇嫂。”

胤禎現在回憶起來,全部都回憶起來了,還有當日秋天在木蘭的時候,那天晚上圍著篝火的晚上,四哥對著篝火笑的那天晚上,他現在想起來,他是看著她在笑呢。

胤禎隻覺得一身全失去了知覺,心中痛得厲害。他這一刻方知,原來他是真的喜歡著她。

胤禎緩緩問道:“那翠翹怎麼說?”他怎麼從來沒有聽她說起來。

梁九功勸他道:“十四爺糊塗,她能怎麼說,皇家賜婚,她還能抗旨不成。這天下好的姑娘多了去了,十四爺就死了這份心吧。”

胤禎心裏一橫,對皇上說:“兒臣不管,除非聽她親口說對兒臣說!”

皇上怒氣衝天,厲聲斥責道:“胤禎,你這是什麼口氣!”

胤禎負氣,早已風風火火地出了乾清宮。

皇上一時也無可奈何,對梁九功歎謂道:“瞧瞧這脾氣。”

梁九功瞧著皇上生氣歸生氣,眼裏總閃過一絲寵溺。梁九功笑著說:“十四爺早晚會知道皇上的用心。”

皇上搖了搖頭,取了案頭的小狼毫,梁九功在一旁磨墨,看皇上龍飛鳳舞的字跡頃泄而下,朱紅色禦印落成。皇上說:“你跑一趟上書府,讓人拿聖旨到明珠府裏,明兒把那丫頭給我宣進宮來!”

梁九功將聖旨送到上書房。當值的官員是四十來歲,名叫蒙哈塔,這蒙哈塔早些年是北邊錦州城的守尉,後為四爺保舉到了京城,原是要到刑部任職,因不熟悉京中作業,皇上命先到上書房辦差。梁九功將聖旨遞到蒙哈塔手中,囑咐著要送到明珠府裏。蒙哈塔見上了蠟封,也不敢私拆,投到明珠府去。

他辦好正事,從朱門出來,在明珠府外逗留了一會。一個瘦小的嬤嬤從旁邊耳房的偏門裏跑了出來,不待蒙哈塔上前,嬤嬤直向他跑來,笑盈盈地說:“今日無事。” 蒙哈塔從懷裏掏出些碎銀遞到嬤嬤的手上。她高高興興地收到,自然百般討好:“大人,明日還是這個時候麼?”

蒙哈塔點頭稱是。嬤嬤高興得嘴都合不上,細細數了手上的碎銀。這天下竟有這般的好事,可她在大戶深院裏呆得久了,不免有些猜疑,試探性地問著:“大人莫非對她有意思?”

蒙哈塔聽了這話,粗獷的五官皺在了一起,顯得有些不高興,索性與那嬤嬤說:“這是四爺吩咐下來的事,嬤嬤隻管去辦吧。你多留點神,有事及時通報給我。”

嬤嬤說:“她不常走動,十四阿哥倒是常常來找她,出不了什麼大事。大人,你放心好了。”

蒙哈塔說:“無事自然最好。”他從懷中遞給嬤嬤一個小包裹,說:“這是你要找冬蟲夏草、紅花和茯苓。”

嬤嬤接過來大喜,她拿了銀子又得了藥材,沿著來時的路回了明珠府裏,繞道到後院,隱隱約約隔著窗間縫隙,見著翠翹正歪在裏間看書,嬤嬤迎麵撞見跟著翠翹的串兒,先笑著說:“串兒,過來,你瞧瞧。”說畢,將手中包裹一揚。

串兒笑問:“嬤嬤,這是打哪裏來的?”

嬤嬤笑說:“我有個侄兒,在京裏做生意。前些天來看過我。那時不是聽二姑娘說良妃娘娘宮裏缺了這幾味藥麼,這些藥也不貴重,我給他一說,他今兒就給我找來了。”

翠翹在裏間聽到外麵有人說話,這會兒子走了出來,說:“別看這些藥材不貴重,宮裏有時想找還難著呢。”

嬤嬤一笑,附和著說:“禦藥房裏千年人參、萬年雪蓮堆著呢,誰在意這些個沒值價的。”像是上不得台麵,越是平常的藥材,禦藥房倒緊俏起來。

翠翹一笑,道了謝,讓嬤嬤坐。這嬤嬤想到蒙哈塔剛才提到四阿哥,不由得多看了翠翹一眼。想是因為她剛才在貴妃椅上歪了一會,此時發髻微微有些淩亂,眉色不若時下流行的彎彎黛眉,另是一種小家碧玉的機靈俏皮,可她從不俏皮。

那雙眼裏,總有一種疏離神情。若說她俏皮,還不如說那是與世隔絕的冷清,更貼切些。即便是剛才那一笑,深究起來也不過是應景。仿佛台上台下,生生世世一出戲,世間都化做帷幕,眾人都做了伶人,她偏是在看戲的那一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蒙哈塔說四爺的原因,嬤嬤今日倒拘謹起來。那話題也不知不覺說到四爺府上去,嬤嬤說她有個侄女在四阿哥府裏當差,早先是在費揚古大人府裏做事,後來四福晉嫁到四阿哥府,做了陪房的丫頭,叫杏兒。

嬤嬤說:“那還是康熙三十五年那會的事,皇上在外麵打了勝仗,又居了四阿哥的功,那婚結得,真是奢侈,真正是皇家氣派。”

翠翹淡淡應了一聲,心裏卻如打翻的五味瓶,倒有些不是滋味了。

隻說得一會兒話,外間的人來找嬤嬤,問道:“太老爺問,晚上要用的香燭,都備妥了沒有?”

嬤嬤說:“早備好了。”

翠翹問道:“什麼香燭?”

嬤嬤說:“四月是大爺的死祭。”

翠翹心裏靈光閃過,四月是舅舅明珠大兒子納蘭容若的死祭,納蘭家想必每年都祭祀。

這天黃昏過後,下了一場細雨,春雨如織,無聲無息,翠翹推窗望去,風送聲來,祠堂那邊,隱隱有人在念頌經文。遠處煙雨籠照的九重宮闕燈火輝煌。案上有本坊間新印的《飲水詞》,和著燈,一個字也看不下去,腦子裏隻得李後主那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串兒來報說:“十四爺來了。”

翠翹迎了出去,見他渾身混透了,她皺眉說:“怎麼來的?”

胤禎說:“騎馬過來的。”因胤禎這些日子時常來明珠府裏,下人都熟了,他來了也不報明珠知道,胤禎就直接過來找翠翹了。

翠翹讓串兒去找套幹衣服來,翠翹笑道:“你今兒走的時候,忘了拿金玉如意,這會兒子巴巴過來拿不成?”

她拿了巾子去拭他額前的雨水,胤禎合著巾子握住她的手,問道:“你是不是要嫁給四哥?”

翠翹問道:“你聽誰說的?”

胤禎說:“皇阿瑪說的。”

翠翹說:“你皇額娘前些時候找過我。”

她還沒有說完,胤禎急問道:“你呢,你怎麼說?”

翠翹甩了他的手,回答說:“我不嫁。”

胤禎歡喜一笑,這心裏突然輕了一口氣,又問道:“為什麼?”

翠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告訴他,四爺有四爺的路要走,而她注定不能改變。翠翹說:“這大雨天,就跑來問這個?”

胤禎直道:“皇阿瑪要我娶和碩郡主,你又不想嫁給四哥,翠翹,”他磨著她說:“那你嫁給我,成不成?”

串兒這會子取了幹衣服回來,聽他這話說得孩子氣,在外間聽到“噗嗤”一笑。翠翹從串兒手裏接過幹衣,遞給胤禎亦笑道:“快點把衣服換了,當心著了涼。”

胤禎被笑得麵上一紅,他平生第一次這麼認真,忙說道:“我是認真的。”

翠翹說:“我知道你是認真的,快點把衣服換了。”

她關上房門出去。明珠聽到十四爺來了,這會兒子倒過來了。見了翠翹,兩人在廊下說話,明珠說:“今兒忙容若的事,差點忘了件大事。皇上宣你明兒進宮去。”

翠翹問:“沒說什麼事嗎?”明珠說:“還能有什麼事,準是你和四爺的親事。”翠翹沉默不語了。

天井裏下著小雨,花陰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