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一直到第二日清晨,雨絲拉扯在整個天地之間,綿綿沒有停止的趨勢。翠翹打了一把桐油青綢傘,雨水濺起,暈染了她褶裙的下擺,斜風細雨灌進傘下,打濕了她的發線,她恍然未覺。翠翹走得極是緩慢。過了乾清門,那一重重宮門打開,乾清宮近得就在眼前。
紅牆裏竄出一列巡邏的禁軍,翠翹停下來讓他們先過,乾清宮那邊跑來一個撐傘的人,走得近了,翠翹才看清是梁九功。他見翠翹說:“萬歲爺正等著呢。”翠翹這會兒子進了殿裏,皇上在弘德殿的窗邊看雨景,手指輕輕一彈,雨水四裂。
皇上不坐,翠翹自然不敢坐,隻得站著。皇上說:“德妃都跟你說了吧?”
翠翹說:“說了。”
皇上指了指紫檀木翹頭案幾上的折子,說:“內務府的吉日都列好了,你挑一個。”半天不見翠翹行動,皇上轉過頭問道:“怎麼了?”
翠翹說:“皇上要聽我的決定麼,”她頓了一頓,很決絕地說:“我不能嫁給四爺。”
那樣的語氣仿佛軟綿無力,可軟到無間,卻又拉出一根堅韌的絲來。皇上愣了一愣,並沒有說話,倒是走到紫檀木翹頭案幾邊,翻看內務府送來的折子。翠翹望見那紫檀木翹頭案幾旁邊的綠色盆景,背景是窗牖外銀絲雨簾,兩相對比,那綠油油的顏色直印到心裏去,她心裏倒是一片平靜,等著那暴風雨之前的片刻安寧。
過了一會,皇上輕輕地問:“你哪來的膽子?”因為語氣不重,語意就顯得猶為緊要。
梁九功對翠翹使了個眼色,說:“能讓皇上賜婚是你的福氣,還不敢快謝恩。”
皇上說:“給一個可以說服朕的理由。”
翠翹說:“沒有什麼理由。”這隻是對四爺最好的安排。
皇上想了想了,問道:“我聽說你和老十四走得挺近的,他抗旨拒婚,你也抗旨拒婚,莫非你們事先有過約定?”
翠翹說:“隻是時間剛好湊巧。”
皇上試探地問道:“那你知道十四阿哥為何抗旨嗎?”
翠翹說:“他年紀輕,任性罷了。”
皇上說:“那你呢?”
翠翹回說:“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望皇上成全。”
皇上問:“說吧,朕想聽聽,有什麼理由,朕倒是好奇得很。”他這樣一路逼問下來,翠翹一時語塞,總不能說她誤入了曆史的逆流,四爺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他們原本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任誰聽來,都像是瘋言瘋語,誰會相信。
翠翹想了一想,便說:“因為……我不要做側福晉,也不想做侍妾。”
梁九功素知皇上脾性,垂手站立一旁,等著皇上發怒。果然,內務府的折子從皇上手中丟到了案幾上,皇上一臉嚴肅,倘若是這個原因,皇上緩緩道:“恐怕由不得你!”
她早知道這個理由站不住腳,翠翹這時顯得有些屈從,她倒是沉穩的,好像自從進弘德殿開始,就等著說這句話,這一樣句:“但憑皇上處置。”翠翹明白他有心處置她,方是順了她的意。
皇上半眯起眼來,精明地算計了一番。她不是有勇氣抗旨麼,她不是口齒伶俐麼,這麼快升起白旗,倒教人疑心她的動機。
這兩方正在僵持不下,弘德殿外起了一陣聲響。梁九功出殿去看,回來報說:“萬歲爺,太子福晉瓜爾佳氏在殿外,說是有事覲見。”他料著皇上這會兒子隻怕沒心思見她,便說:“萬歲爺若是不想見,奴才這去打發了她,讓她改日再來。”
他正待往外走,皇上叫住他說:“宣她進來。”
梁九功躬身說:“嗻。”
翠翹原以為這是個不錯機會,皇上要見太子福晉,隻怕她的事一時不了了之。哪知皇上並沒有讓她退下的意思,翠翹隻得自覺地退到了一旁。
瓜爾佳氏也沒有料到弘德殿裏還有其他不相幹的人,她想著這大雨的天,早朝才剛畢,不至這時辰有旁的人,這才過來的。瓜爾佳氏剛一跨進殿裏,見了翠翹,便愣在當地。後麵梁九功跟著她進來,她這才走到皇上麵前請了安。
皇上問:“有什麼事?”
瓜爾佳氏說:“這……”她偏頭看了一眼翠翹。
皇上循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說:“有什麼好忌諱的,說吧。”
瓜爾佳氏咬了咬唇,有點難以啟齒。
皇上說:“嗯?”
那雙眼凜冽地掃過來,瓜爾佳氏忙說:“是這樣的。”
她清了清嗓子說:“皇上千萬息怒,臣媳也思量了良久到底要不要說出來,說了隻怕臣媳落得個挑撥是非的嫌疑。可是不說,臣媳心裏總覺得心虛,對不住皇上,對不住十三阿哥。”
皇上皺眉問道,心想跟老十三有什麼關係,見瓜爾佳氏絮絮叨叨,不痛快,便說:“說重點!”瓜爾佳氏忙說:“當日臣媳去龍泉裏還願上香,見到十三阿哥的福晉……與九阿哥私通。”她說畢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翠翹,但見她煞白一張臉。瓜爾佳氏微微一笑。
皇上揉了揉眉心,問道:“有這等事?”
瓜爾佳氏說:“臣媳原本也隻當是一次偶然相見,可是去歲皇上去木蘭秋彌時,十三福晉做了良妃的鑾轎,可巧在臣媳的麵前。以臣媳看二人情投意合得很。”
翠翹這會兒子方想起為東珠辯護,忙上前說道:“皇上,並不那樣的,當日在龍泉寺時,東珠並沒有接到賜婚要嫁於十三阿哥。”
皇上問:“那木蘭秋彌呢?”
翠翹說:“皇上怎麼可以因為一個人的微辭,而聽信讒言。”
瓜爾佳氏譏笑道:“當日你不是也在麼,那你告訴皇上,當日是什麼情況,難道我還在這裏招搖撞騙不成?一個丟了絹子,一個拾起來,沒有這樣的事麼,硬是我瞎編亂造的?”
翠翹隻得說:“東珠的確是丟了絹子,那是因為起了風,她一時失手。就算是九阿哥拾起來,那有什麼大不了的。”
瓜爾佳氏冷冷一笑,說:“常言說得好,無風不起浪。怎麼說他們也算是兄嫂,該避嫌時自然還是要避嫌,小門小戶的人都懂得這道理,更何況她還是堂堂阿哥的福晉。再說,九阿哥也夠不安分的了,她都已經與十三阿哥成了親了,這會兒子還戴著人家送的荷包,教人看到浮想聯翩。十三阿哥又隨著四爺出外辦差,為國家的事情勞心勞力,這十三阿哥府裏算是空出來了,她一個女子,才剛做了新婦……”她正說到這裏,皇上將案上鎮紙用力一摔,說:“夠了!”
瓜爾佳氏隻嚇得渾身一抖,隻道:“皇上做主,臣媳也不願無中生有,這事隻怕還要皇上裁決。”皇上這時臉都氣得鐵青,額上青筋突突地跳著,對梁九功說:“讓九阿哥和十三福晉來見朕!”
梁九功一時猶豫,與翠翹麵麵相覷。梁九功上前對皇上說:“萬歲爺,這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貿然把人給宣來,不論這事靠不靠譜,隻怕有損十三福晉的清譽。”
他這樣一說,皇上倒冷靜了一些,思了半晌,鐵青著一張臉,問瓜爾佳氏:“你說老九戴著什麼荷包?”
瓜爾佳氏說:“是十三福晉親手繡的荷包,上麵還有九阿哥的名字。皇上若不信,派人去走一趟九阿哥府,不就清楚了。”
皇上轉頭正待對梁九功吩咐。翠翹說:“不必了,九阿哥府裏的確有一個東珠繡過的荷包。”是她當日親手交給九阿哥的啊。翠翹辯解道:“可是,單憑一個荷包又能說明什麼呢?”
皇上說:“你說朕聽信片麵之辭,如今鐵證如山,你如何為她辯白?”
翠翹說:“東珠當日的確喜歡過九阿哥,可她並沒有違抗皇上的賜婚。嫁給十三阿哥之後,她也安分守己,也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十三阿哥的事情。”
皇上怒道:“什麼叫安分守己?她嫁給了老十三,心裏麵對著老九念念不忘,這是什麼安分守己!”梁九功見皇上怒氣漸熾,輕聲提醒翠翹說:“姑娘少說二句。”
可翠翹偏還說:“說到底還不是運命弄人,她喜歡的人與皇上賜婚的人,並不是同一個人!”
皇上聽到翠翹這麼一說,怒不可遏,指著她說道:“你這樣說,這一切都是朕的錯了?她沒有抗旨是錯,你抗旨有理了?朕倒錯了。朕問你,朕哪裏錯了?朕賜府給她,虧待了她?她衣食無憂,享盡榮華,朕待她不薄。”
見皇上指尖在空中輕顫,梁九功厲聲對翠翹說:“這是乾清宮,由不得你放肆!”
那明黃夔龍衣角一甩,皇上用力說:“讓她說,朕今兒算是開了眼界了,梁九功,讓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