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身側浮雲(2 / 3)

她淺淺地笑了。

……

翠翹病好之後,這日大晴,梁九功到十三阿哥府來接她入宮。事先並沒有來人通知,彼時,十三阿哥也不在府中,東珠問梁九功:“梁公公,四阿哥知道麼?”

梁九功何等精明,笑著回她說:“十三福晉放心,我接走時人是怎麼樣,回來時也是怎麼樣。”被人看穿心事,東珠隻得尷尬地一笑。

翠翹坐了宮轎從東華門入宮,在南三所外見到保定。翠翹叫梁九功停轎,招手讓保定來,問道:“十四爺呢?”

保定乍一見到翠翹,心裏“撲通撲通”地亂跳,看了梁九功眼色,方說:“在……在文華,哦,不,在南書房裏呢。”

翠翹嫣然一笑,說:“你怎麼不跟著,在這兒做什麼?”

那邊南三所裏出來一個小公公叫他說:“保定,保定,你要的藥,禦藥房拿來了。”

保定說:“小主子,我等藥呢。”他說完就要溜了。

翠翹叫住他問:“十四爺最近忙嗎,我想見一見他。”自己被皇上軟禁起來的時候,他天天來看自己,翠翹多少心裏有些歉意。

保定呆呆地說:“忙,沒空。”說完,倒是轉身就跑了。

翠翹咕嘟了一句:“真是的,平常也沒見他這麼心急過啊。”梁九功在旁說:“可能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翠翹被梁九功帶到乾清宮,這次是在乾清宮正殿裏麵見她,皇上獨自坐在明黃的龍椅上,也沒有批折子,仿佛專心等著她來,倒讓翠翹有些受寵若驚了。

皇上問她病情:“我聽人說你病了,可大好了?”雖然有些客套的嫌疑,但是聽起來還是讓人很受用。

翠翹回說:“已經大好了。”

皇上問:“你心裏怨朕了吧?”

翠翹想了一想說:“倘若說假話,自然答沒有;如果是真話,其實也並沒有。”

皇上說:“這是什麼話?”

翠翹說:“我當時怨你,但是現在並不啊。”

皇上問:“為什麼?”

翠翹答道:“皇上沒有責怪東珠,四爺把我從宮裏帶走,你也沒有怪罪,翠翹心裏倒有些感激。”

皇上說:“怪不得他們都喜歡你,其實老四帶你走的那天晚上,朕就已經赦免了你。隻是他倒先行了一步。”

翠翹心裏一驚,說:“為什麼?”

皇上問:“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放你走?”

正說到這裏,外間執事的太監來報說,四阿哥來了。皇上對梁九功做了一個手勢,梁九功將翠翹帶到了乾清宮的東偏殿裏。

翠翹起先還猜測,皇上應當是不想四爺在乾清宮裏見到自己,偏頭以目光向梁九功詢問,梁九功隻是笑笑,讓人奉了茶進來。東暖閣窗廊下掛著一隻顏色清麗的畫眉,在籠子裏跳上跳下。翠翹一時被吸去注意力,聽到乾清宮裏有人說話:“兒臣胤禛,躬請聖安。”聲聲句句極是清楚,這一刻,翠翹知道皇上原來是故意的。他想讓她聽見什麼?

開始的時候說些公事,後來,皇上說:“老四,從去歲秋彌開始,朕一直讓你出京辦差,還沒有好好回過四阿哥府吧?”

隻聽四爺說:“為皇阿瑪分憂,為國效力,是兒臣應做的本分。”

皇上說:“若是太子能有你一半的勤懇,朕也就甚感欣慰了。”

四爺說:“皇上給太子一些時間,假以十日,太子必能擔當重任。”

皇上又問:“你去問太子要通行合符了吧?”

四爺心中一驚,這次倒沉默下來,並不答話。

皇上微笑了一下,又問:“朕將翠翹軟禁,你心裏怨朕了吧?”

四爺臉上一陣煞白,隻說:“她性子倔強,又不懂宮裏規矩,隻怕是惹惱了皇阿瑪,皇阿瑪處罰她一下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其實她沒有錯,”皇上說:“你可知朕為何想要軟禁她?”

四爺搖頭,隻說不知。

皇上長歎了一聲說:“新年裏,你在宮裏醉酒,你可知那晚對朕說過的話?”

四爺整個人一瑟,猛地彈袖跪了下去,直說:“兒臣酒後失言,出言不遜,皇阿瑪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眯起眼來,波瀾不驚地問道:“你說你不記得了,為何朕隻說了個開頭,你就說自己失言,漢人都說酒醉亦有三分醒,你心裏麵醒著幾分?”皇上見四爺不答,說:“老四,朕明白你的心思,你喜歡馬爾漢家的女兒吧。可是你可知,她那日裏拒絕掉朕的原因是什麼?”

四爺說:“兒臣不知。”

皇上一字一句地說:“她說她不要做側福晉,也不要做侍妾。倘若你一心想要得到她,隻有一個法子。”

翠翹在裏間聽心裏一緊,皇上逼問四爺:“來,老四,朕給你一個機會,休掉端琳!”皇上自明黃色的案台後揚手,宣紙飄到四爺的麵前,原來皇上早為他寫了一份休書。四爺訥訥地跪在殿前,目光飄到白底黑字的行間,卻並沒有移動半寸。

半晌,他才沉聲說:“皇阿瑪,兒臣——不能——”聲線是沙啞的,仿佛藏匿著無可奈何的傷痛。皇上直盯著他問:“為什麼?”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康熙三十五年或是康熙三十六年,她嫁給他那日亦是個愛笑的小姑娘。他曾經也深深以為日子就這樣平淡如水地過下去,哪知後來遇著她……擾亂一池春水……

皇上繞過明黃色的案台,踱步至四爺身側,踏在休書之上,將四爺扶了起來。皇上說:“胤禛,倘若你今日真的因為一己私願休掉端琳,豈止辜負她當日萬分期待,將自己的未來交付予你,更有負朕之所望。”

翠翹在東偏殿裏隻聽外間聲聲入耳,腦子裏空空蕩蕩,仿佛有極細小的一枚針尖,刺到心間,偏痛得讓人喊不出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四爺離去,梁九功請她出去。

皇上立在案前,手指劃過禦台上的書籍,雙眼仔細地打量起翠翹的神情,說:“難過什麼?是因為他說不能休掉福晉?”

翠翹說:“皇上就是想讓我聽到這些話的麼,皇上以為我會怨恨四爺麼,我不恨他,反而因為明白了他而覺得難過。”

皇上說:“你明白了他什麼,你當日不是口口聲聲說不願做側福晉,不願做侍妾麼?”

翠翹說:“皇上,您太小看我了。四爺與端琳做了十年夫妻,就算沒有情尚有義。他是個深明是非之人,知道自己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知道依大清律,刑部官員私自將人帶出大牢等同劫獄,輕者消去頂戴,重者當以死罪論處。他為我所做不是更多,孰輕孰重,難道我自己不會分辯麼?比起一個人的真心相待,名分又算什麼呢?”

皇上隱隱揚起笑來,心裏暗想:“這段話若讓老四聽到,也不枉他那日從梵華樓裏帶你出來。”

皇上說:“你當真不介意?”她當日裏為著掩飾真正意圖,對皇上說“我不要做側福晉,也不要做侍妾”那話裏半真半假。皇上說:“倘若你當真介意,朕為你另旨一門姻緣。”

皇上叫了梁九功進來,準備磨墨寫聖旨。小狼毫筆尖觸到白紙,頓時成了一個小點,翠翹說:“不。”

皇上抬頭瞧了她一眼,眼裏仿佛孕育著無限失望。皇上丟了狼豪,將宣紙揉成一團,皇上突地一聲笑,說道:“這世事無常,當日,朕擬旨你抗旨;今日,朕倒勸你三思。罷了,朕明白了,你退下去吧。”

宮門大開,皇上看到翠翹的背影變得如蟻般細小,伸手揉了揉鼻梁處,對著空無一人的乾清宮大殿說:“這是她的選擇。”並沒有人應聲,梁九功找了兩個機靈的小太監,將西偏殿與正殿之間的四扇青竹屏風抽走,梨花木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人,卻是十四阿哥胤禎。真正應了那俗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皇上下了禦台,直走到胤禎身邊,斬釘截鐵地說:“胤禎,你今次可死心了。”

胤禎猛地站了起來:“我不死心!”他有腿傷未好,想是站得太猛,有些不穩地晃動。

皇上不禁也怒了起來,責罵著胤禎:“是不是想讓朕真的下旨將她押入刑部,你才死心!從小朕就偏愛你,舍不得打你一下,給你最好的一切;你不娶阿蘭染,朕由著你;你任性胡為,朕遷就你。你就這樣來氣朕,為了一個女子!”

胤禎說:“可是我隻想要她一個,這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了。”

皇上說:“就算你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就算她自己並沒有承認,其實她心裏偏向著你四哥,何不放手讓她去走她自己的路。”

興許說到心中某個柔軟處,胤禎竟掉下淚來。皇上怒道:“不許哭!愛新覺羅家的人背負的是天下!不許哭!”

胤禎說:“皇阿瑪,你讓兒臣哭一哭吧,從今兒以後,兒臣答應你再也不掉眼淚。”

皇上歎了一聲,輕聲說:“老十四啊,阿蘭染那孩子不適合你麼?”

胤禎說:“兒臣心裏沒有她。”

皇上說:“朕明白,都會過去的,會過去的。”胤禎沒有反駁,突憶起那日在景山街頭,那個算命先生說——殷切期盼為翹,非良緣,凶字。珠淚滾落。

皇上依舊讓胤禎到南書房練習行走,隻道他一時迷了心竅,俯以朝政慰寂寥,等他忙起來以後,那些一時的心血來潮,想必來得快亦去得快。胤禎倒是合著皇上的心思,每日請安、或是禦門聽政越發規律,辰時上朝完畢,轉到德妃的長春宮裏請安,日複了一日,整個人都沉默下去,反倒不再像他往日的性子。

皇上也疑惑,對梁九功說:“論起治國朕還有法可巡,可是身為父親,朕也迷茫起來,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

梁九功挑好聽的對皇上說:“皇上的心,十四阿哥早晚會明白的。”

……

這日晌午,皇上午睡醒得早,喝了一碗冰糖燕窩,便到南書房去轉一轉,見胤禎、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圍在一起。眾人請了安,皇上問:“看什麼呢?”

八阿哥上前說:“是廣東府適才遣人貢上十副象牙蓆。”

皇上漫不經心地問:“今年這麼早就貢上來了?”皇上借機向他身後的胤禎望去,年輕俊俏的麵上,比舊時更多了一些內斂,此刻嘴角微微上翹,他正笑著。

聖心歡悅,皇上說:“那朕可趕了巧。”命人拿來瞧瞧。這象牙蓆雖難得,宮中卻已早有貢品,前些年皇上怕熱,內務府早就標明此為禦用之物。皇上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今兒故作稀奇,隻怕掃了眾人的興致。皇上又問了胤禎在南書房的情況,言談間頗為暢快,皇上高興,臨行前賜了一副象牙蓆與胤禎,又從那貢物單中挑了紫檀木座孔雀翎宮扇、金花絲嵌寶石香爐、掐絲琺琅仙鶴蠟台,分明賜了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

皇上又對八阿哥說:“今兒這南書房若沒什麼大事,你們兄弟幾個也出去樂一樂。”想到皇上嚴於律己,又對眾皇子總是格外嚴厲,八阿哥不敢領旨。

梁九功扶了皇上,提點八阿哥說:“八阿哥,聖上是體恤你們平日裏辦事辛苦呢。”